《陆犯焉识》：不去祸害人间，不去祸害你

鸿田

　　他是面对爱自己的女人视而不见的混蛋，他是面对唾手可得的自由却妥协于传统归宿的懦夫。

　　不知道陆焉识从大荒草漠逃亡回来，在老上海的天井里弄盯梢挚爱的冯婉喻时，是不是用“祸害”两个字审视自己的。

　　他怎么能不是个祸害呢?

　　韩寿偷香，相如窃玉，自古文人多风流，陆焉识留美的五年，文思狂狷，情怀孟浪，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擅长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他给自己建立了一支红粉预备役，遇上那些给他暗送秋波的，必推波助澜，从不心虚自己是有妇之夫。

　　他用无比珍视的短暂自由之身去爱他的初恋亦是初夜，望达，又在发现望达将他雪藏的时候，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先下手为强，提出分手。被祸害完的望达终于出嫁（也许奔放的意大利姑娘并不觉得这是祸害），陆焉识又心有戚戚。男人总是这样，在潜意识里将拥有过的女人都划为己有。

　　有妇之夫陆焉识三十三岁逃难到重庆的时候，祸害了他此生爱过的第二个女人，韩念痕。韩念痕不能做像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却还是怕什么来什么，重蹈覆辙。

　　唯一的不同是，韩念痕没有像母亲那样把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生下来。当然，堕胎这事也归咎于年轻的陆焉识上海小男人的妒忌和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聪明。无论是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占有欲让妒忌的男人都一样低级，而祸害的由头，只为一份肉能独属自己。

　　因为相继离开陆焉识的身边，陆焉识对望达和念痕的祸害是短短几年，她们都有足够长的新生活去遗忘这个浪荡公子。而陆焉识对冯婉喻的祸害却是终其一生。

　　婉喻笑眼千千，带着一波一浪的缠绵，他却只顾埋首烟波，放出身体的狂热。待他用在西北“劳改”的二十年明白自己的福气是有个女人始终在守候着他的归来时，婉喻却渐渐老年痴呆。她为他的减刑吃尽苦头，她为等他的归来望穿秋水，她心里一刻也没放下他，她却已经永远认不得他。

　　他把年少轻狂时的青梅竹马给了望达，把流离失所时的相濡以沫给了念痕，却始终没有来得及把含饴弄孙时的与子偕老留给婉喻。人呐，总在心头挚爱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得到挚爱曾经对自己的眷顾。

　　婉喻曾是他青春寡味的开端，却在他老年的回忆里成为完美的归宿。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祸害，陆焉识祸害的又何止是三个女人。

　　五十年代，中年陆焉识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为无期。

　　他的见不得人的政治面貌以及刑期中的出逃，连带全家被划分为“敌属”，祸害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祸害了一家人向组织靠拢的决心，祸害了子女们本该享有的优越生活条件，更祸害了儿子的终生大事。

　　陆犯焉识，是整个家庭的祸害，更是整个时代的祸害。

　　祸害本身，亦被祸害。

　　父亲去世，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祸害陆焉识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毕业回国后的陆博士也被迫开始了他在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夹缝间尴尬的家庭生活。

　　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在一场场可怕的政治运动中，揣着极高的学识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服刑改造了二十年。恶劣的环境，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看守对犯人的倾轧，多次的死里逃生，终使陆焉识身上满布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谢成一地碎片。

　　恐怖和枯寂祸害陆焉识本身的时候，陆焉识也对他繁华前半生祸害过的人和事反刍，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结果领略了到真的福气是什么，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感情。他陆焉识，得冯婉喻多少爱，才迎住了浮生千重变。

　　含泪在kindle屏幕上戳完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我的脑子里飞迸出冯唐的几句诗：

　　我是混蛋 我是懦夫

　　我替老天管好自己

　　不去祸害人间不去祸害你

　　总字数：1317
　　作者：冯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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