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xch353 于 2025-3-6 14:09 编辑
陈嘉映老师近年颇有出圈的趋势,无论学术问题还是公共议题,以说理明晰著称。 《说理》《何为良好生活 : 行之于途而应于心》《哲学·科学·常识》《价值的理由》等早已收入囊中,但“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惭愧惭愧。最早读陈老师的书是好几年前从图书馆借来的这本《旅行人信札》,是陈老师在80年代初游历大江南北给友人写的信札。对于一直困于工作、且不太爱出门的我来说,一直在思考旅行的意义。所谓旅行者(Traveller)和观光客(Tourist)的区别,是文青在故作高深、自抬身价么?虽然我内心是认同这种区分的,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必然的答案,各有各需求,各有各感悟即可。有时真不必端起架子。 当时对陈老师了解不多,只觉这本《信札》寥寥数语,无论写景叙事都极佳,不故作高深,已经初见文风。旅途中的有些议论,一下就击中我。无论是否旅行,都应该有想象力和穿透力,才能与世界和他人建立联系。 关于写作 文章之道,不过达意而已。事质平实,无须感慨万端;热情洋溢,不必巧弄含蓄。就我个人而言,只望得建安盛唐之万一,真率朴直,少弄花头,自然就有刚健在其中了。 关于古希腊 “索伦,索伦,你们希腊人都是些孩子啊!”一位埃及法老对这位希腊伟人说。希腊人是些孩子,看看他们多喜欢玩,多喜欢游戏;看看他们对新鲜的阳光感觉得多新鲜,对存在本身何等惊异!希腊人因生存而充溢着欢欣感激之情。他们当然不是对生存的苦难麻木不仁。痛苦该压来就压来,无分智愚。差别只在于身板够不够硬朗,是挺住痛苦、承担痛苦而把痛苦转变为生命力的一个源泉,还是让痛苦压得哼哼唧唧。现代文人通过议论痛苦来训练深刻,可是就像“伤痕文学”这个用语表明的,痛苦一经议论,就只剩一道痕迹。痛苦依其本性就不是议论的对象。希腊人从来没有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他们没有内心的痛苦,只有灾难能带来痛苦。希腊人的内心充满生命的快乐,所以他们对灾难特别敏感。希腊悲剧没有丝毫浪漫主义的气息,离开当代的伪乐观主义当然就更远了。 希腊人爱游戏,并不因为他们们天然生活富裕。寒冷的冬天,贫瘠的山丘,凶险的航道,是希腊人面对的生存条件。希腊人并没有等着争到富裕后才开始游戏,他们赛跑,雕刻,在市场中辩论哲学,同时把游戏的精神带入与自然的搏斗。这些天真的大孩子充满了生的欢欣,对生存的惊异,于是他们们一步踏入了自然的中心,在心灵活动的几乎一切领域,给我们留下不朽的美和智慧。 关于旅行 原听说登上骊山极顶,便把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所以赶来攀登。但这时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五里开外,就算了吧。拾头望山顶,是周幽王的古烽火台,曾点过火逗诸侯乱跑,从此亡了国。听说已了无残迹。看来石台还不如统治者的行为模式耐得起三千年风雨的侵蚀。北极星低低的,好像贴上地平线了。嗬,柔润的江风扑面而来,四下黑茫茫的,好一种寂寞(不是难过)!一路上,人们常问我,一人出门,不寂寞吗?从买卖兴隆、拥挤喧嚣、体臭熏人的感情仿制品商店脱身,落入寂寞与孤独,自当庆幸;即使身处真情实意之中,人也该有个机会出离他处熟的环境,中止不断重复的话语,在寂寞中同自己交流,从沉默的方面把生活再体会一遍。在京读了一段书,走到外面来,换一种环境继续思考;脚下走着,心里想着,都是闲暇,思绪往往更生动绵长,表达出来也比读书笔记讲究些,信里或有一二新奇的议论,庶几遮掩游历的平凡。 从小起就不断听人劝我“要现实一点”,而我始终不明白我怎么不现实了。难道一定要把一切想像都打扫干净才有一个现实剩下来吗?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东西呢——如果减掉想像?不,还不是“想像”。并非实实在在有个现实。此外,还可以有虚构的想像。我说的和Einbildungskraft(德语想象力)有点相像,但和“想像”或 Imagination离得比较远,因为这里说的主要不是飞翔而是一种穿透。凭借这种穿透,我们就会突破封锁,进入公共的世界,建立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实在联系。有了这种穿透力,一个俯伏书案的学者可以和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一脉相通,一个决心自杀的人和一个酣饮狂歌的人心心相印。反过来,缺乏这种穿透力,即使你处在事变的中心,即使你漫游世界,你仍然被封锁在一个小小乾坤里。因此,这种穿透力同时也是一种联系的力量。失去了这种力量,现实就被拧成一个小小的乾坤,而人们大概把“现实”专用来指现实被拧死了的这种极限状况。显然,富有生命力的个人和时代会在这样的现实中局促不安。在一个上升的时代,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人生展现为一个广阔的舞台。这时,古往今来上下八方都勾连成了一个共同世界。没有了想像,没有了穿透,屈原和司马迁,峨嵋的云海和南海的旭日,原子的碰撞和星云的膨胀,就都要从我们的生活中隔离开来。谁愿意说:看,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字数:1879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0956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