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威尼斯》：可爱的招魂者

ThomasVan

　　木马文化今年春天推出“新版”的《魂断威尼斯》，我想都没想便去书局买了一本，对比几年前买的漫步文化“100周年纪念版”，发现不仅译者相同，连附录的三篇专文也一模一样，仔细一想，木马和漫步明明隶属同一台湾出版集团，这种版权转让，像是左手递到右手。

　　2012年首刷精装的“100周年纪念版”早已绝版，出版社此番再出新版，的确是为弘扬经典文学，也无谓指摘。我本来期待的是新译，但又不免问何须期待？姬健梅老师译得已经很好。最近因为接种冠病疫苗，在家休养几天，重新读了一遍《魂断威尼斯》，更有一种“观照”的感觉，尤其是书中的威尼斯笼罩于瘟疫中，对应了此刻的世界，文学中的瘟疫浪漫凄美，现实中的瘟疫凶险无情，读一阵，阖上书，将文学与现实两相对照，我会惶惑：脑内的世界和身外的世界竟如此割裂，那么还为什么要阅读呢？当然“为什么要阅读”根本是一个不值得被探讨的伪命题，我可以偏执地说一句——不阅读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缺失或错过了什么。

　　而回归到《魂断威尼斯》，它能吸引我两天之内读完，是我觉得它将是一剂给我施打于心灵上的预防针，我想从男主角“阿申巴赫”身上学到老年男性面对情感、衰老、死亡、社会生活的经验法则，因为没有人会开办这样一堂课，跟我说：“当你老了，你可以这么做或那么做，然后你即可坦然走向生命耗尽那一刻。”事实上，《魂断威尼斯》也没有如此陈腔滥调地向读者施以教化，它毕竟不是一本老人手册，作为传世文学经典，它的内核是一种潜意识的思辨性，一种神创论的审美观，晦明互现，引人入胜。

　　起先不想承认，但我总隐约看到我和阿申巴赫的一些相似点，这也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宁愿像一个更好一点的文学主人公，但我更希望经由认同，借以悦纳自己。这本书讲述的是一段“恋情”或“淫欲”吗？我读不出来，另外，它跟“同性恋”或“恋童癖”更没有多少关系，没有一个字写出或可以引申为老作家阿申巴赫对美少年达秋从性或生理方面产生的欲求，也没有任何同性行为的刻画，所以我对这本书被归类为“同志文学”，或被冠以“同志文学经典”，相当不以为然。

　　当然万个读者有万种解读，我有两个观点：其一、从小说中不断触及的神学角度来看，达秋是美神、艺术之神与死神三位神祇的综合象征，祂事实上是不具性别的高等存在，阿申巴赫以凡人之姿，不断向神索取审美享受、精神满足、艺术灵感、情感支撑，而需索无度毫无节制，导致原本庄严、持守又自律的他，完全丧失健全自我，只得畸零于、异化于现实世界，仅50余岁的他，病故于一场本可轻易脱身的无妄瘟疫。阿申巴赫的死亡现场，有达秋的指引，书中将达秋称为“可爱的招魂者”，而阿申巴赫“一如往常，起身随他而去”，完成了曾向神许下的献祭承诺；其二、脱离神话色彩，我认为也可以将达秋视为阿申巴赫自己青春年少的一番映像，倘若有任何爱，那是自爱，是阿申巴赫对往昔自己的一种凝视和畅想。他对自己少年时代一度很可能拥有的美貌与神采，有极度压抑和疯狂的迷恋，而出身于古板严肃家庭的阿申巴赫，后成为古典派名作家，绝对无法将这么自恋的情节写进任何一本著作中，于是，这场威尼斯之旅是伪装成傅粉檀郎的他，在弥留之际的一场幻梦，他也亲口预言了自己的死亡——阿申巴赫见到达秋第一面时，即对达秋有谶语般的预感：“很可能活不到老。”

　　这就是我读《魂断威尼斯》的读后感之两种，我目前更倾向于第一种，也就是“达秋神”论，作家对神话的诠释，很大程度上可归因至他对宗教的态度，作者托马斯·曼正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文献中指，他受瓦格纳和歌德影响很深，歌德那句“思想明灯下行走的人，永远完美而伟大”，托马斯·曼也无比赞同，所谓的“思想明灯”指的就是“宗教信仰”，托马斯·曼甚至觉得：每一个艺术家，仅凭其艺术家的身份，就可大胆地自认为是一个教徒，他说：“艺术是天使的魔术，是生活和精神之间有羽翼、有魔力、有幻影的调和者。”因此，托马斯·曼的形而上、艺而上在我看来，有着更崇高的指向，那就是上帝，或者说“神”，所以我会感到《魂断威尼斯》更像是一个“信徒献祭”的故事。我对自己的第二种看法不那么自信，是由于我不知如何研究托马斯·曼的自恋程度，毕竟《魂断威尼斯》历来被学者认为带有极大自传性，而主人公这么自恋浮华的品格，投射到作者身上，倒更像是王尔德（笑）。

　　当然，如果有读者认为这无非是一个病怏怏德国佬儿爱上俊俏波兰小公子，爱而不得，最后枉死异乡的可怜故事，那也很好！比那些明知经典文学存在，却视其为无物的人，好得太多。些要知道，“爱神就在文字之中”，托马斯·曼说。

　　手上两个台湾版本，我偏爱《魂断威尼斯》“100周年纪念版”的装帧设计，封面是真人化的达秋——1971年，根据原著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中，扮演达秋的是瑞典男演员伯恩·安德森，被媒体冠以“世界第一美少年”，他美则美矣，却不是我心目中的达秋，至少我读的时候，脑海中没有浮现出他的样子，达秋似乎要更清新更阳光，也没有这么长的头发，事实上，我没看过这部电影，我会因为一部好电影，去找原著小说来读，不会因为一本好小说，去找改编电影来看，但这张剧照着实很美，还有更美的——褪去书衣，包裹硬书皮的竟然是蓝白条纹的麻布，书中达秋穿过的水手服正是这种图案和材质！

　　总字数：1823
　　作者：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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