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前夜·大晦》：六合茫茫皆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飞云望月

　　拿到《甲申前夜：大晦》，满足于此书在手中扎实的分量，净手拜读，更惊诧于暌违许久的阅读体验。开篇把肚的箭矢似穿透马桩，撕裂书页，将我牢牢钉在崇祯十六年末的那个寒夜；可峰回路转之后，在属于大明的最后一个大晦之夜里，终究是茫茫不见君，徒留马行处。

　　历史况味，妙在“俯仰之间”。回望历史，万事已然，从当下的上帝视角回溯历史人物的一生，当局者迷的遗憾或许只能归结为命运；而置身历史图卷，与他们共同走过一个个得失生死的岔路口，喟然望天，方知兴亡非命，盛衰有凭。置身明末乱世，作者给出了对历史中偶然与必然的思考。作为一部历史小说，《甲申前夜：大晦》用纪录片般鲜活的笔触，以刘破虏、把肚等主角一行的视角为镜头，再现了大明的最后时光，令人不由得跟随主角踏上这场征途；而随着镜头的推近，宿命的诡异气息贯穿全书，作为边军的刘破虏不断逃离边疆却终归边疆，作为异乡人的把肚、金倚陆遥望故土却客死神京，全书中后段的妖刀更是“战无不胜”，甚至在崇祯十六年的最后一夜轻易地让主角一行的故事戛然而止，把前段纪实的故事基调彻底推翻。但细加品读就会发现，妖刀恐怖，能一夜无声取数条性命，也不及神京内外烽火连天，鼠疫蔓延；妖术莫测，除刘破虏外主角一行皆死于它手，也不过是大明久病之躯上一处不起眼的蚊虫叮咬，于滔天巨浪中不能再兴起任何波澜。诚如作者所言，这是一个徒然与“历史潮流”抗争而失败的故事，妖刀其实是大明行将就木时腐朽气息的超现实的符号。投身历史洪流的血肉之躯极尽智勇，终是恨水长东，写就了宿命的悲歌，而宿命的背后是一个个可叹的必然；即便如此，也不妨他们在岔路口坚持自己的相信，后人读之，虽难平，也淋漓，如此便初得读史之趣。

　　中医有一现象叫做“激惹”，言药虽切中病灶，但病势沉而药力轻，一帖服下，非不见好转，反觉瞑眩病重。联想到本书妖刀，白天与普通倭刀无异，夜晚则现身作乱，见灯笼火光定斩无疑，猜想可能有太阳萤烛之别。此刀多怨恨杀业凝结，太阳遍照，无所不包，所以制之；萤烛之光，方寸之间，晦强明弱，徒激此刀怨气。可话说回来，如果真能太阳遍照，何致怨恨凝结？这是我一点突如其来的发散罢了。

　　一说，“大明”取自《周易》“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大有六合一统，金瓯永固之愿。和新生儿一样，美好的寓意并不能预示人生，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阳光照耀下的一切都可爱而充满活力；而刘破虏引读者所见的大明，早已是冰冻三尺，风雪蔽日。回看书名，月亏至极为晦，大晦即一年之末寓更始之意，癸未年的大晦送来甲申年的新春，也带来大明王朝的终结，大明终成大晦，晦明变化就是如此戏谑。同样出自《周易》，坤卦初六爻辞言“履霜，坚冰至”，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另一个明初的故事。

　　相传朱元璋读《孟子》，见“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一句勃然大怒，明本《孟子》多有删减，就像一场持续276年的扁鹊桓公之事。朱元璋的龙颜一怒不可能决定大明破败的结局，但亚圣“犯禁”的一言却能给人以启发。

　　作为一个边疆故事，本书的舞台却位于大明的心脏——北京，此时的大明像一个失温症患者，为了保证心脑中枢的运作，无可奈何甚至任由寒气腐蚀四肢这种附件，终究避无可避，凉透最后一滴心血，走向彻底的崩溃。随着故事的推进与插叙，大明的边疆从茫茫北地，收缩至岌岌可危的关宁锦防线，退遁到被清军逼入海中却誓死不降的明军的眼眸中，最后势如山倒，败逃至天子脚下。一路走过，刘破虏看到了边军百创的战甲、喷火的眼瞳，看到了城门下待时辰而亡的流民、逝于怀中而母未觉的婴儿，也看到了京城艳施粉黛的五陵纨绔、朝臣势压紫禁的囤宝倭楼。作为边军的一员，刘破虏随边疆一路南下，是边疆的象征、衰败的信使、历史的解说；作为边军的群像，刘破虏们终会退无可退，或是殉大明于沙场，或是跪服城头王旗变幻。除了刘破虏，书中有名姓者如吏目陈正海、房东老沈、依柳将军金应河、金罕努尔哈赤，更多的则是大明子民、遗老降臣等时代群像。虽然身份各异，所求迥然，却都在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于乱世追逐一种归宿。“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当被覆苍生近三百年的天穹也摇摇欲坠时，这种追逐或许也可以视作对大明的求祷、寻找、再建构。但对于困在当时的他们而言，答案必然驴唇不对马嘴，大明最终也不是大明。

　　战争是政治另一种形式的延续，节节败退的战局背后必然有一个积重难返的朝局。如果失温症的弃车保帅是生物求生的本能，那么书中展现的大明对边疆一次次的割弃便是人为的灾难。将头尾两相对照，朱元璋起于困苦，会八方英豪抗元争雄，终成大明，此时的边疆充以卫所，是开疆拓土的桥头堡；面对明末纷乱，边疆被毫不留情地视作中心阻隔死亡的堤坝，中心对边疆的漠视嘲弄终会招致滔天的巨浪与哀怨。朝堂里暧昧不清的道理，反而被不曾读书的把肚一语道明，“人看人作牛马、鸡犬！”当年开国建业的淮西健儿已然不见，戚太保失意的叹息还依稀可闻，松锦忠魂的恸哭更震耳欲聋，宫墙之内得闻乎？叹只叹，天威浩荡，一怒而塞亚圣之口，却难防千古众口；大明终始，最后却独照宫墙幽幽，不见墙外白骨森森。笑只笑，大明始也一人而卒也一人，大清来也母子而去也母子，大明不暇哀之乎？大清不暇鉴之乎？

　　本书描写的是一段悲壮的历史，即使对明末历史不甚了解的读者，藉由作者亲历般的描写，也足能体会历史的沉重。但流于字里行间的不只是历史的沙尘，也有时人顽强的生活。面对妖刀诡异的传说和无解的能力，刘破虏一行仍然义无反顾：把肚来自蒙古，却置身于于明王朝与建州的战争，一心北归的他在最后叮嘱刘破虏“莫再打战，去南方”，供奉着他的信仰长眠神京；金倚陆本朝鲜使臣、依柳将军之子，一日不能归国雪恨则“一日不着华服，不享安乐”，复仇心切的他欲借妖刀之力却被反噬，在最后“滁州、徐州、南京、杭州、绍兴、明州、那古野……”的呢喃里踏上了归途。主角一行惨烈的抗争不是失败，故事最后，作为宿命符号的妖刀也被刘破虏投入古井，走向了它的宿命，刀犹如此，人何以堪。主角之外，老沈父女度日何其艰难，老沈也仍然相信“熬到春天便好了”；陈正海老于吏目计巧，也在苦苦支撑着名存实亡的兵马司衙门，维系着一家人基本的生活；还有如金应河一样的无数边关将士，“男子汉，挺着死”是他们用生命吹响的号角。即使大局已定，他们仍然追寻着他们的相信，这种追寻本身就昭示出生命的意义；即使大明终将在辞旧迎新中埋藏于帙卷，对大明的呼告与寻找仍可以给今人以感动。历史的更迭呈现给我们的是结局，但历史的厚度却正由历史中无数人前进的过程所决定，在明末乱世中，一个个小人物对生活的抗争更显光辉，无数小人物的光辉是大明最后的温度；个体的故事必然会化为齑粉，而无数故事的积分却能与时代携行，这就是历史的温度，其光热远胜大明这个臆想中的太阳。

　　此书是作者作为边疆人献给边疆的边疆故事。我生于东海之滨，齐国故地，也算是一个边疆人。齐国有一位壮士田横，本齐国贵胄，与兄弟复建齐国，抗击暴秦与项羽，最后慷慨自刎，五百壮士亦随，刘邦听闻田横事迹后也感慨落泪，这是为一个逐日者流下的眼泪，田横确实是实践了书中的“吊朝天，挺着死”。千年后，这片土地矗立了大明的卫所，孕育了名将戚继光，两个时空的故事遥相牵手，往事越千年，那些逐日的故事总让人感慨。历史的洪流让我们避无可避，真实的让我们喘不过气，但在漫天风雪中，无数提灯者的光辉却洒落得淋漓尽致，我想这就是这本书让人欲罢不能的内核。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二，清晨，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刘破虏离开神京，向山海关方向飞驰而去。作为故事的结局，刘破虏的个体终归白山黑水，刘破虏的群像与大明缓缓步入历史的原野。目送刘破虏，一句诗几乎脱口而出：

　　六合茫茫皆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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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豆瓣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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