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如何成为中国古典小说NO.1

鸿田

　　关于《红楼梦》的评论和言说实在是太多了，汗牛充栋都不足以形容。每一种自以为是的新看法，基本上都有人抢在你前面说了，我不是红学家，对《红楼梦》没有专门的研究，但出于一个创作者的理解，我对《红楼梦》倒有一些自己的体认。

　　要说清楚对《红楼梦》的看法，我得从自己对中国古典小说的阅读和学习讲起。我是半个张迷，我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喜欢张爱玲的作品，逐渐地发展为，狂热地不放过她任何只言片语，就想彻底地了解她的文学观，想知道她怎样看待古今中外的作品。大家对张爱玲有一定的了解的话，就知道她非常推崇中国古典小说，认为是和中国画、中国瓷器一样的成就，胡兰成曾经很不自信地问张爱玲，拿西方小说跟中国古典小说对比，怎么看？张爱玲很平然地说，当然是我们的《水浒传》、《西游记》更好。

　　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大学，我就就像朝圣一样，一部接一部地去读中国古典小说，当然，在这之前也读过一些，但后来，把一些次等重要的，比如《镜花缘》，甚至才子佳人类的，什么《平山冷燕》啊，都去看了。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真的很喜欢中国古典小说，的确，我很折服《水浒传》那种劲道的文字，还有那种因文生事的戏剧工夫，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看了三分之一，就有一种不想往下看的感觉，我很赞叹《金瓶梅》的写实工夫，那种无比宽阔的社会辐射面，真的叹为观止，但是我也是看了一半，就有点要逼迫自己，才能往下看，什么《镜花缘》《西游记》啊，真的是咬牙切齿才看完的。

　　顺便吐槽一句《西游记》，估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关于《西游记》，最早的启蒙来自1986年版的电视剧，小时候，我也很着迷，迷到上个厕所都要求家里人要把画面定住，后来影碟机发明了，倒是能做到了，但当时不行，被笑话了很久，所以后来我看原著看得那么痛苦，我自己都很奇怪，首先小说里面的打怪真的很单调，就是几种配方，不断重复，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看惯了电视剧里面师徒四人亲亲爱爱的样子，但你去看原著，完全不是这样，小说里面，师徒四人，更像是同事关系，没有太多感情成分，人际之间有一种阴郁之气，我至今都能记起那种阴郁的感觉，因为和电视剧喜气洋洋的气氛一对比，差异太大了，当然，后来我知道，这跟吴承恩满腔的愤懑有关系。我不是说小说不能写得阴郁，而是说，我觉得这个小说不太看得下去的一点就是，这个升级打怪的故事除了单调之外，还让人觉得很荒凉。

　　对，就是这种荒凉感，我读大部分的中国古典小说都有这种感觉。后来，随着我的阅读面越来越大，渐渐地，我就自我欺骗，自我说服，进行不下去了，最后，我必须老实承认一个现实，那就是，总的来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中国古典小说，中国古典文学主要的成就还是诗。但有一个例外，就是《红楼梦》，在多次重读的过程中，在文学积累增加的背景下，《红楼梦》倒没有暗淡下去，相反越来越明亮，我越来越喜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弄不懂这是为什么，我经常琢磨，比如，要论书写社会人情的深广，生活的真实，《金瓶梅》比它更厉害，甚至在对话的生动性上，比它也略胜一筹，如果仅仅是《红楼梦》写得更为美好，完全不能说服我自己，因为对于我来说，所谓的美，不可能比真更重要，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批评家李敬泽先生关于《红楼梦》的一篇文章，里面说道：“对于《红楼梦》来说，它和其他说部有一个确切的分别：在《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中，人物对这人世之悲并无自觉，他们是草木而不知自身将要凋零，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虚无感属于作者和读者，但在《红楼梦》中，这份悲却在人物的内在意识中牢牢地扎下根去——成为自我倾诉和倾听，成为弥漫性的世界观，成为一种生命意识。”我忽然被点醒了，是啊，根本原因就是，《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重点是主人公是有内在性的，而其他中国古典小说的主人公都没有内在性。

　　什么叫有没有内在性呢？简单地讲，就是有没有对感觉的感觉。举例来说，你被打了一拳，痛是感觉，你细细体会一下，这种痛是什么感觉呢，这就是对感觉的感觉；再比如，冰冷是感觉，对这种冰冷，你想到了一个遥远的下午，父亲带你去见识冰块的感觉，就是对感觉的感觉；再比如，玛德琳蛋糕的香甜可口是感觉，由这个感觉钩沉起了隐藏在逝去的时间里的童年幸福时光，就是对感觉的感觉。人物有了对感觉的感觉，就构成了内在性，主人公有了内在性，小说才具有了内在性。

　　拿贾宝玉来比较，你就会发现西门庆是没有内在性的人物，他永不餍足地纵欲，他贿赂官吏，把钱说事，在死之前，生活过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小说里不是没有一点心理描写，但这类描写都是粗浅的层次，并不会告诉你，他对感觉的感觉，更不会让人物想到死亡，以死亡来反思自己的活的意义，他和《水浒传》等等古典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只有欲望层面，生存层面的条件反射，没有对这一切更多的感受，所以人物全都像洪晃当年那部电影的名字——无穷动，不停地窜来窜去，你可以说因此故事情节变得很丰富，很曲折，里面也有顺畅的逻辑，但你会感到这些忙忙碌碌之中的荒芜，因为缺乏对行动的省思，缺乏对内心的省察。

　　回到《红楼梦》，你先看了那些古典说部，再看它，你会有一种钻出隧道见光明的感觉，仿佛之前都是万古长夜。《红楼梦》里面大量用到了某某某想到，某某某心想，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绝无仅有，当然，这种心理活动主要限于宝黛二人。

　　宝黛二人比较，贾宝玉更是核心中的核心。贾宝玉，其实是一个非常虚假的人物，即便撇开神话色彩部分，也是非常虚假的，比林黛玉更虚假，而他的力量和价值恰恰正在于他的虚假。

　　怎么解释呢？我们来试想一下，一个生活在封建世家的年轻男子，不想读书做官，不想建功立业，成天想的是和年轻女孩子们混在一起，还吃她们的化妆品，而曹雪芹给出的理由是，他不是为了肉欲，也不是性别倒错，而就是贪恋于、耽溺于一种短暂的美，他认为女人，这里主要是少女，是水做的，而男人，主要是指成年男人，油腻男，是泥做，他追求那种青春的洁净的美，但逝水流年，不舍昼夜，少女会长胖，会嫁人，他自己也会发福，可能也会油腻，所以他在最快乐的时候，也会有一种来不及的感觉，也会觉得悲哀，因为这种美的乌托邦的解散崩溃正在到来。

　　——你听说了这么一个人，从世俗逻辑去理解，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应该是疯了吧，或者说，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人，肯定是为自己的懒惰编织的谎话吧。西门庆再荒淫一些，你也会相信他的存在，但贾宝玉这么一个人，脱离文本，是很难令人相信的，那又是怎么让无数人相信的呢？

　　你进入文本后，你会发现，贾宝玉，林黛玉，这对儿非主流，他们都有着对生命的悲感，契合了你从《诗经》，从唐诗宋词中得到共鸣的感受，那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切如电如露如梦幻泡影，无数中国诗人、无数纤细心灵反复咏叹咂摸过的感受，是这种东西说服了你，所以，其实他们都是中国古典诗学幻化的人物形象。

　　我们谈论文艺时总有一些陈词滥调，比如，写小说，写人物，要接地气，但宝黛二人其实是非常不接地气的人物，文学史上很多经典人物形象也是这样不接地气，但却比那些接地气的更为不朽，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答案是，因为小说家有能力说服我们，让我们意识到，这个人物的所思所想，对于我们的心灵，有着深刻的重要性，比那些所谓的常见的身边人更为重要。而这种说服力，往往也跟人物的内在性不可分割。

　　有人可能会质疑，这种内在性有表现的必要吗，因为读者可以自己去想象人物的思想、情感，但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我们只能在文本提供的情境里面沉浸，不能就文本没有的信息自己去开脑洞，否则，《小时代》也能被解读为文学巨著了。

　　这种对人物内在性的呈现，其实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文学批评界的巨人、去年去世的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面说道，莎士比亚发明了人的自我倾听，这话我们不一定能接受，但他指出的方向是对的：人的内在性不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存在，它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建构。

　　通俗地说吧，你今天读小说，看影视，里面的那些独白，和自己交谈，弄清楚自己的感受，弄清楚自己的境遇，你觉得很正常，自然而然，在生活中你也会这么干，但是，你去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种对自我精神的整理，在一些受教育程度有限的人群里，其实并不经常发生，甚至就算是你自己，也并不是随时都能发生这种精神活动，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头脑和感受都是混沌的，这是正常的生理状态。明白了这个，你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是一种文化建构，这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而不是先天生成的。

　　具体到文艺作品中，更是如此，比如我们中国的小说，在《红楼梦》之前的作品中，这种人物的自我倾听，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这跟小说在我们古代的文化地位有关。在古代中国，精英人群对精神的整理大多是通过文章、诗词来做，不会通过小说这种文体。小说长期是稗官野史，是不入流的小道，后来发展壮大，但也更多是从勾栏瓦舍说书人的底本脱化而来，跟我们现在理解的小说不是一个概念，有本质的不同。

　　我们今天的小说是五四开启的传统，是梁启超他们引进提倡的新小说，是西方启蒙主义的传统，我们从小沉浸的文艺氛围都是在这样的延长线上。这种精神整理、自我倾听在五四以前是文化特权，要靠拼爹和运气才有机会获得，因为你要有机会受教育，所以只被少数人掌握，现在却是弥漫在我们的身边，充满我们的文化空间，像空气一样，而这种广大的普通人的内在意识的觉醒，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一部分。

　　你们发现了吧，我亮出了我的支点，我的立足点。讨论问题，必须得说清楚立足点，否则你说左，他说右，你说右，他说左，那就是杠精，无法讨论。有的人可能会问，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站在现代性上来讨论，我的想法是，可能某些研究者可以，但我不行，因为我觉得没得选，这就是我们的根本处境，头脑和眼光都回不去了。

　　现在，学术界和作家界有一个潮流，就是捧《金瓶梅》，贬抑《红楼梦》，虽然我也承认《金瓶梅》很伟大，我们生活的语境可能确实更接近于《金瓶梅》，但我绝对无法接受《金瓶梅》更好的说法，其他方面暂且不说，就一条，因为《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唯一真正具有现代性的作品，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一部现代小说，而其他的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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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来源：詹沙特小说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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