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的游戏中隐身——《夜晚的游戏》

书呆熊

　　“白天比黑夜更可怕。晚上的游戏比白天的好得多。晚上，你可以隐身，穿过屋顶，冲向需要你的地方。而在白天，你无法隐身。白天的事情不会进展得那么快，白天玩起来也没那么舒服。”同名篇中的这段话或许也可用于描述阅读达格曼这部短篇集的整体感受。

　　作者仿佛隐身于一场夜晚的游戏中，以高超的叙事牵动读者的心弦。《夜晚的游戏》和《在奶奶家》用游戏般的笔触带出深重的焦虑和恐惧。《第八日》开篇即结局——圣诞夜有个人像瓶子一样漂在水面上，《杀死一个孩子》则将“剧透”升级：第一页便透露孩子会死，而杀死他的是个快活男人，即将到来的失去不断被强调，实时的每一帧美好都令人揪心。《红色车厢》如同一幅流动的现代主义大师之作，通过颜色、线条、形状和符号将主人公内心感受到的侵扰和恶意具象化。

　　但写作的手艺并非达格曼的终端，仅仅是他通过写作寻求联结和共情、获得和给予安慰的工具。他的文字绝非一纸判词，而是共鸣的音箱，悲愤之余亦有宽恕。《我的冰岛毛衣呢？》设置了一位常常醉酒而不自知的不可靠叙述者，他的话不可尽信，但也不难从中察觉父子情深、手足间的批判乃至幸灾乐祸。讲述年少时不公正内心审判的《腌肉和黄瓜》采用第一人称，伤害贫困同学后的良心不安因此而真切。《杀死一个孩子》择取全知全能视角，仿佛有两只残忍的沙漏在倒计时：一个标记孩子所剩无几的生命，一个标记并不邪恶的男子所剩无几的快乐时光。《星期六的旅行》则选取有限视角，读到最后才明白看似扮酷的小伙子在姑娘调情的一举一动中所体会到的屈辱。

　　达格曼亲友曾在回忆中提及他敏感、擅长倾听，生怕伤到别人。这位温柔的作者创造了不少无助、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小人物，他们极易受伤，在想象的扩张中或得到救赎，或进一步遭受打击：小奥克在父亲泡酒馆、母亲落泪的夜晚展开想象的游戏，另一个孩子在奶奶家寻找听不见或不存在的声音，自以为被年轻人囚于钟塔内的老人聆听脑海中和真实环境里的各种动静……黑暗和寂静中，焦虑在听辨的过程中不断堆积。

　　敏感之人能从放大的声响和增强的色彩里读出陌生的恐怖，原本不多的安宁转瞬就被他人不屑的细节打破。头脑中的世界无法成为他们的终极庇护所，只会强调现实的荒诞和虚幻。人物甚至会以毁灭性的方式来打破自己现实中的沉寂，如《红色车厢》中人微言轻的底层主人公：观察月光下的红色车厢发现“邪恶维度”后，日常的恶意在他眼中愈发浓烈，最终促使他为“坐在安乐椅上的强者”燃起足以警醒的标记。

　　达格曼洞悉有意无意的伤害，能够精准探测到施加伤害的意愿。在他笔下，刀斧等引发疼痛的伤人利器冷酷而犀利。《雨夹雪》中一家人边切胡萝卜边等从美国回来的姑妈，随着刀起刀落迸出伤害彼此的话语，团聚并无动情的拥抱，只有雨夹雪般难以定性的模糊。在《夜晚的游戏》中，想象父亲在酒馆的场景“像刀一样切割着奥克的身体”，奥克在隐身游戏时也握着隐形的刀。《陌生人》和《自挂树》焦灼时刻都出现了斧头，《红色车厢》主人公则担心剪刀会屠杀布料上的仙女和儿童。

　　《贝尔维尔的冬天》似乎闪现了化解人类孤独和孤立状态的一丝希望，恰能呼应达格曼1950年回答某杂志关于人性的提问时所褒扬的团结精神、同情心和爱；然而在这部短篇集中占主导的依然是无解的孤独：凛冽，时而惊悚——不少是家人在身边也无法排解、甚至会加倍膨胀的孤独。《雨夹雪》《我的冰岛毛衣呢？》《惊喜》颇见群像塑造的功力，亲戚们被如刀的笔韧刻画：爱与怜悯是有限的，势利眼光更为刺目，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满。《开门，理查德！》篇名暗藏讽刺：它原为呼唤男子的歌词，文中则用来呼唤一位将自己锁在屋里的妻子——她反感丈夫醉酒后带狐朋狗友回家，无人懂得她的孤独。篇名同样讽刺的《陌生人》文火慢炖惊惧、窘迫、苦涩和绝望，疏离的夫妇在翻阅旧照片时各自孤独，情绪烈度剧增，酿出意料之外的后果。

　　达格曼这些人物的焦虑并非毫无缘由，他们所感受到的恐惧、担忧和屈辱往往会在孤绝的内心融为一体。他们愿意相信一切会变好，却看不到好转的希望；如履薄冰，却难逃一脚踩碎冰面的命运——坠落前还能清晰地看见裂缝生长的过程。他们体内的炽热与外界刺骨的寒冷对抗，愤怒或焦灼的烈焰燃出暖意，但温度再高一点就难免会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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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Re:Re:Erised 评论 《夜晚的游戏》http://www.1000qm.vip/forum.php?mod=post&action=newthread&fid=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