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乡》：记忆之乡

丑土妹

　　这本书的原标题heimsuchung在德语中的含义有：探视、视察（正式访问）、瘟疫、灾难和折磨。恰如这部小说承载的，这栋位于德国柏林郊外的一处湖畔别墅见证了二战和战后苏联军队的侵占，以及人们在这里的团聚和离散。它不算是任何曾到访过的人的家，也没人得以在此地养老送终。

　　小说里有三个冷峻的旁观者：湖泊、别墅和园丁。湖泊在两千万年前由被岩石阻挡了去路的冰川融化形成；别墅由曾与纳粹合作过的建筑师建造，地皮购自当地富商，本是继承人的富商女儿曾溺湖身亡；园丁则像是这片土地上比树木还坚韧的存在，他帮助历代房主盖房、砍伐、浇花，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结是有机且持久的，他们有着同频的呼吸。“园丁在挖坑时发现的基岩下的沙土层仍然保留着波浪起伏的形态，永世不变地凝固着许久以前吹拂过水面的风。”

　　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前一个人物织成的线团里的线头，顺着这根线头，会找到这根线牵动的另一个世界。纳粹统治期间，隔壁犹太人一家将房产低价转售给建筑师，开始逃难。家庭成员分崩离析，有的死在毒气室，有的被枪毙在高墙内。二战结束后，建筑师也因为自己与纳粹的历史被迫放弃这座亲自扎根的住所，逃到西柏林。

　　同样是对家的不舍，作者对于犹太女孩多丽丝和建筑师的“思乡”书写形成一种对照。多丽丝被枪毙前，“她被领着走过一堆高得像山的衣物一像纳克利格，她不禁想到，然后便记起了她自己的笑容，那是当园丁告诉她那些水下暗沙的滑稽名字时，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有两分钟，她头顶上方拱筑着一片苍白、多云的天空，像快要落雨前从湖岸边往水里看的样子。有两分钟，她深深呼吸着她如此熟悉的松树林的清香，只是被高墙围挡着，她不能看见那松树林本身。她真的回家了吗？有两分钟，她可以感觉到鞋子下面的沙土，还有一些由石英或花岗岩构成的隧石和砾石；然后她永远地脱下了她的鞋子，站上了那块木板，等待枪毙。”

　　建筑师在离开他建造的家园之前，“如果这块土地、这栋房屋和这方湖泊对他而言不意味着家园的话，世上便再无一物可将他留在东边了。只是如今这个家已经变成一个陷阱……他踏上码头。在阳光与水面之间，他会走向码头的尽头，而四周除了他，这个走在那里的人，便再无一物可投掷下阴影了。四周太阳肆意宣泄着它的暴烈，将阳光倾倒在他与湖泊之上，而湖泊又将这暴烈径直反射给了太阳，和他，这一个此刻或坐或躺在码头尽头的人。他会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幕交换，漫不经心地从手里挑出一根之前坐下或躺下时扎到的细刺。”

　　后来别墅又经历了被红军侵占和战后因为归属问题的纠纷，最终面临拆除。园丁也在生命的终结之前离开了这块地皮。人的踪迹与人类制造的灾难总是暂时的，时间仍然像任何时间一样拂过这片土地和湖泊，正如最后一句所写：“知道人们在同一块土地上建造起另一栋房屋的那一天到来之前，这片风景—纵使须臾—又再度返璞如初了。”

　　作者对时间和记忆的描写令人触动，毕竟唯有记忆可以不断将时间倒回，时间虽是万物的客体，它也可以为人所用，成为自己的常量。比如这段描写多丽丝为躲避纳粹躲在密室中：“时间已将它自己楔入了她和她的父母之间，楔人了她和其他所有人之间。时间已将她拖走、锁进了这间黑暗的密室。这里唯一有色彩的，就是她在这层层围拢的黑暗之中仍然记得的东西，是她之所以为她的核心。她把这些色彩斑斓的记忆蔽护在那颗被光线舍弃了的脑袋里，属于曾经是她的那个人的记忆。”

　　正因为记忆和时间这一对主客观存在的持续纠缠，我想“客乡”这个译名中也有一个不断回头去看的隐义。书里每个在湖畔别墅逗留过的人都认为它是自己的故乡，但它并不是。而这个“故乡”又被映在每个人的心里，不管他们后来客居哪里，都装上了一块“故乡”的碎片。

字数：1341
原作者：荆棘海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963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