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手记》：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一枪

画中梦

　　踩着洞洞鞋出门，撑把伞，咯吱咯吱地走去崛起广场，还掉了一大包书，另抱回昨天下单的两本邱妙津。回寝室拿热水冲干净脚上的沙子，捧一大瓷缸的新茶，手暖脚暖地靠在椅子上看完她的鳄鱼手记。时不时在饭否上抄一些入骨般深切的词句，书不是很厚，和天心的初夏分量差不多，也没有天文的巫言那样晦涩兼以回环往复的叙述表达，理解无碍，只是读起来非常需要耐心。因着事先做过功课了解一些她的故事，诸如彰化女中、北一女、台大心理系再到巴黎大学的博士，也包括她惨烈到让人无法想象的死亡，再回头看这本期待了许久的小说，才觉得之前的期待百无一用，她给我的坦荡与真实，远胜于阅读开始以前身为不相干的人的苍白想象。

　　水伶，梦生，楚狂，小凡，至柔，吞吞，她没有花很多笔墨去逐一写每个人，却奇异地体现出他们身上一触即发的连通感。这种流动着的、鲜活的而又似乎脆弱到可以随时消弭的触感。这使得他们的偶遇与交流，在残忍中毫无障碍地进行下去。读这些字的感觉像把手伸进春初的融雪里抓一尾鱼，浑身晶莹剔透，冰冷刺痛，渐渐地你会觉得这又不像是一尾鱼，而是很多很多，只是它们太透明太洁净了，以至于我们瞪大眼睛用贪婪的目光去寻找反而一无所获。

　　在读这本书之前的一整天里，我试图和两个朋友聊天，聊似乎很沉重的问题，关于我们这代人身上缺失的信仰。一个朋友说，她所信仰的东西，是想能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条件下保有一个完整的自己和一个自由的灵魂；另一个朋友直接告诉我，我们没有信仰，这不是个例，而是所有人习惯这种没有信仰的生活，一代一代在斗争中逐渐丧失了对于一切事物的敬畏，无所畏惧，无所忌惮，信仰于是无法存活。

　　而我反复扪心自问，我的信仰是什么，年少的时候曾经轻而易举把某个偶像当做信仰，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们的光芒值得被我热爱，镜头之下喷薄而出的情感，ALWAYS KEEP THE FAITH，HOPE TO THE END——不过这一段轻狂的岁月很轻易地随着偶像的分道扬镳无声地消失在我生活里，之后再被谁提起也只能像个鸡皮鹤发的老朽一样苍凉地笑笑，然后若无其事，然后心照不宣。之后给自己的标签只剩下嘲讽意味明显的【天真】。无疑我背叛了自己，然而从那时起我明白信仰他人信仰实物的艰难，我不敢再轻易信仰一切具象的事物——甚至是相信——因为太脆弱。

　　简嫃说，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
　　
　　而黄碧云说，太平盛世，个人所遭遇的最大的兵荒马乱，无非是幻灭。
恰恰是在这每个人都被迫经历的无常与动荡里我们活得愈发艰难。当物质的匮乏不再，当节奏快到喘不过气来，谁还记得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年岁里赤忱的笑容与笃定的眼神？我们艰难正因为我们失去太多而不自知，人在变得漠然以后更习惯依赖本能，趋利避害，去过更轻松更容易麻痹的生活，醉生梦死，笑语盈盈。我们笑不再因为我们真的快乐，而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脸上没有表情，说白了，我们没有信仰，我们的内心空得像一座荒原，可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哪儿不是一片荒原挨着另一片更加凄清的荒原。

　　也因此在这样的心境下开始读邱妙津，真真是一场直面内心全部不堪的战争。那些句子，如刀如剑，很轻易就挑破习惯性戴在脸上的一张又一张面具，狠狠地戳破自欺欺人与浑浑噩噩。【像双面胶，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时正面随着黏来“残忍的斧头”。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写成自己的名字一样，认识了“残忍”：残忍其实是像仁慈一样，真实地存在这个世界上，恶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残忍和恶只是自然，它们对这个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关于命运的残忍，我只要更残忍，就会如庖丁解牛】

　　等我合上书页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胸膛是空的，站在窗口都能听到风呼呼地穿过我的身体，我原本以为我早就适应和所有人一样的生活，一样生活下去，但我发现不是的，我悲哀地发现在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波折与纠葛之后，在我努力挣扎维持内心不偏不倚，不因外物而变化之后，我终究要回到邱妙津笔下这个“残忍”与“仁慈”和平共处的世界里来，殊途同归。

　　可我能够舍弃的东西太少了，我眷恋的太多，我像日暮时分仍旧两手空空的猎人一样，忍着丝丝上升的寒气与远处炊烟袅袅的诱惑，将愈发贪婪的目光不自觉地对准了我眼前这片稀稀落落的丛林，渴望我的目标出现在某一个树桩之后，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影子，也值得我调转枪口追上去。

　　于是此刻我是多么羡慕她，羡慕她的早慧她的果断，她清醒地活在绝望里，也活在固执的勇敢里，她最后的死亡何尝不是一种勇敢。选择用那样激烈的手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对她来说，完全不意外。
我亦感谢她，我敬爱她，如同文中的拉子爱着水伶。

　【她送给我一盒拼图。耐心地一块一块把我拼出来】


　　总字数：1824
　　作者：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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