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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rank0001 于 2025-5-7 13:40 编辑
内容简介:
本书取材于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的内容,不仅深刻地描写了帝王的感情世界,而且对宫闹生活也做了细致地刻画。既有助于读者了解深宫密地帝后生活,也对读者熟知各朝的历史线索有一定的帮助。
第一回浅笑轻歌内府开家宴遗红拾翠深宫戏宣华
绣户微启,湘帘半卷。那戴黑头巾的男仆,在门外来来往往,手中托着盘儿,把一碗一碗热气熏腾的山珍海味,尽向门边送去。帘内伸出纤细洁白的手儿来,把肴馔接进去。屋子里一阵娇嫩的欢笑声,夹着一个男子的哈哈大笑声,飞出屋子外来,原来今日是中秋佳节,范阳太守朱承礼,在内室中会集他的妻妾儿女,举行家宴。
这朱太守约有五十来年纪,长着白净脸儿,三绺长须。他夫人荣氏,只生有一个女儿;长得娇嫩不过,取名便是娇娜两字。今年十八岁,正是女孩儿发长的时候。加上她花一般的容貌,玉一样的肌肤,腰肢袅娜,身材苗条,真是行一步也可人意儿,看一眼也使人魂销。这是朱太守夫妇二人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轻怜热爱。这位小姐也读得满腹诗书,行坐端庄,全不见半点轻狂。朱太守有一位如夫人,小名飞红,年纪二十四岁,性格儿完全和娇娜相反,谈吐锋利,行为敏捷;一张嘴说得莺声呖呖,满屋子只听得她的说笑声音。她说的话,又有趣味,又叫人喜欢。太守共有六位如夫人:什么醉绿、眠云、漱霞、楚岫、巫云,却没有一个能赶上她的。外加飞红在六年前又生下了一位公子哥儿,取名安邦;这一下,莫说朱太守把个飞红宠上了天去,便是夫人荣氏想起朱门有后,也便把个飞红另眼相看。这飞红原也有可宠的地方,面庞儿俊俏,眉眼美秀,固然可以颠倒夫主;便是她知书识字,能算会写,偌大一座太守府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这位如夫人看管照料。
那合家三四十个丫鬟小厮,外至门公奴仆,不敢扯一句诳,漏一点水儿,这是何等的才干!哪由得朱太守不宠爱她?
如今在内室家宴,朱太守在正中坐着,左肩下是安邦公子,右肩下是娇娜小姐,荣氏坐在上首,飞红坐在下横头,那醉绿、眠云、漱霞、楚岫、巫云五位姬人,一字儿陪坐在下面,传杯递盏,说说笑笑。吃过几巡酒,上过几道莱,那楚岫便抱过琵琶来,眠云吹笙,漱霞吹箫,巫云拍板,醉绿便顿开了珠喉唱道:清明寒食踏青游,生小娇怜未解愁;买得扬州花线髻,时新样子斗梳头。
曲栏低垂湘竹帘,分明窥月见纤纤;丛头鞋子红三寸,金线编成小凤尖。
丛桂中秋始作花,一宵香露漫冰纱;不嫌风露中庭冷,坐向三更看月华。
小庭雨过碧萋萋,采勗群芳各自携;斗草归来香径里,裙花深处桿芹泥。
她唱一段,朱太守赞一声:“好鲜艳的句子!”醉绿把四阙唱完,太守便问:“是谁做的新诗?谱在这金貂换酒的曲子里,分外觉得婉转动人。”醉绿见问,不敢隐瞒,便站起来说道:“这是娇娜的新诗,谱在曲子里,婢子们在三日前才唱得上嘴呢。”太守听说是自己女儿做的诗,喜得他笑逐颜开;忙伸过臂儿去,握住娇娜的手,笑说道:“好孩子!难为你做出这好句子来。”说着,回过头去对飞红说道:“你去把那翡翠砚儿拿来。”那飞红听说,便带了一个丫鬟,转身进房去了。
停了一会,见果然捧出一个黄缎子包裹的匣子来,交在太守手里。随手交给娇娜。娇娜接过去,打开包裹来看时,见里面一个玉匣,匣子里面端端正正地嵌着一方翡翠砚儿,光润翠绿。
娇娜把纤指去抚摸着说道:“这可爱的砚儿,爹爹赏了孩儿吧!
”朱太守含笑点头说道:“好孩子!你拿去好好地用着,多做几首好诗吧。这是咱在五年前,从海南得来的;虽算不得稀世活宝,也可算得贵重的物品了。藏在箱子里,几年来不舍得拿出来,如今便赏了你吧。”娇娜听了,喜得忙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向他父亲道了万福。飞红在一旁接着说道:“小姐得了这砚儿,从今以后做起诗来,不但是句子精,意思新;将来嫁了姑爷,眼见你两口儿酬和到天明呢!”娇娜听了,羞红满面,低低啐了一声。朱太守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在这笑声里,便走上一个大丫头来说道:“汴梁申家的公子来了!”荣氏听了,由不得欢喜起来,一迭连声地说:“快请进来吃酒!想他千里迢迢地跑来,肚子也饿了。”那大丫头听了,急转身传话出去。
这里五位姬人和娇娜小组,听说有陌生人来,忙回避进去。
停了一会,软帘一动,只见玉立亭亭的一位哥儿,踅进屋子来;抢步上前,向朱太守夫妇两人请下安去。荣氏伸手去拉在怀里,一边捏着手,一边唤着:“好孩子!”又问他:“路上辛苦吗?家里父母都健康吗?”那哥儿一一都回了话。飞红送上椅子来,便在荣氏肩下坐着。丫鬟送上杯筷来,荣氏不住地劝酒劝莱。吃过几杯,朱太守说:“甥儿在此,都是一家人,快唤他姐弟二人出来陪表兄吃酒。”飞红听了,急进里屋去,把安邦拉了出来。他表兄弟二人拜见了。荣氏指着飞红对他外甥说道:“这是你舅父的爱宠,也便是我家的泼辣货!好孩儿,你也见识见识。”这哥儿听说,原知是庶舅母,便也上去行了半礼;慌得飞红忙拉住袖子,连说:“哥儿折杀我了!快莫这样。”又笑着说:“六年不见,哥儿出落得这样风光了!可记得六年前在我家作客的时候,常常爱溜进屋子来瞧人梳头,又在镜子里看人搽胭脂,我那时初来,见了哥儿还十分怕羞呢;现在我孩儿也养得这般大了,哥儿若再来瞧我梳头儿,我便把哥儿和抱自己孩儿一般抱在怀里呢!”荣氏听了笑说道:“了不得!泼辣货又显原形了!”一句话引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笑声未住,只见两个丫鬟捧着一位娇娜小姐出来;上下穿着锦绣衫裙,打扮得珠围翠绕,粉光红艳,把人耀得眼花。荣氏说:“快过来拜见了申家哥哥!”那申厚卿听说,早不觉站起身来,抢步上前,在娇娜小姐裙边深深地作下揖去,他两人对拜着。
这一对玉人儿,面貌都长得俊俏动人。厚卿抬起头来,禁不住在娇娜脸上深深地溜了一眼;娇娜小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忙去在母亲肩头坐下。厚卿也归了座,说道:“俺们五六年不见,妹妹越发长得和天仙一般了!怪不得我家三妹子天天在家里少也要念三五回娇娜妹妹呢!”飞红接着说:“哥儿既说我家小姐是天仙,方才你为什么不多拜她几拜呢!”一句话说得朱太守和荣氏也撑不住笑了。娇娜羞得坐不住身子,悄悄地扶了丫鬟退进内房去了。
这里朱太守问些路上的情形,厚卿说:“此番出门,一来是奉父母亲的命,特意到舅父舅母前来请安的;二来待到明年春天,就近去赶一趟考。但是甥儿一路下来,看了种种情形,把我肚子里的功名之念,也灰去了大半!”朱太守听了诧异起来,忙问:“外甥,你为什么要灰心?”厚卿回答说:“舅父谅来也是知道的。如今圣天子,一味耽玩声色,任凭那班奸臣,播乱朝政,把国事弄得糟而又糟。这还不算,从来说的,‘民为国本,本固邦宁’;如今据甥儿沿途目击的情形,那百姓们吃的苦,胜过落在十八层地狱里。这样地糟蹋人民,不是甥儿说一句放肆的话,恐怕这隋朝的天下,也是不久长呢!”朱太守听了,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情形,老夫做到命官,岂有不明白之理?无奈上有杨素、虞世基一般奸臣,横行当道,愚弄天子;老夫区区一个太守,也是无能为力。但说虽如此,朝廷昏乱由他昏乱,外甥功名也是要紧;将来得了一官半职,正可以替朝廷整顿国政。”厚卿听了,只是摇头。荣氏伸手抚着厚卿的肩头说道:“好孩儿!你路上到底见了些什么,叫你灰心到这步田地?”厚卿说道:“舅母却不知道,甥儿住在汴梁,耳目甚近,所有皇上一举一动,甥儿都知道。当今炀帝自从第一次游幸江都以后,回宫去日夜不忘记扬州的风景,再加一班后妃奸臣的怂恿,便要第二次游幸江南。又因皇帝受不得路上的寂寞,要尽将宫中妃嫔带去,预备尽情游玩。又因嫌京城到扬州一条旱路,来往辛苦,便打算从水路走去。从京城到扬州,并没有河道可通;若要走水路,除非漂海过去。皇帝带了后妃漂海,究竟是一件危险事体,便有那凑趣的国舅萧怀静出了一个主意说:大梁西北方原有一条旧河道,秦朝时候大将王离曾在这地方掘引孟津的水,直灌大梁,年深日久,如今壅塞不通。现在只须多招人夫,从大梁起首,由河阴、陈留、雍兵、宁陵、睢阳一带地方重新开掘,引通孟津的水,东接淮河,不过千里路程,便可以直达扬州。炀帝心中正因司天监台官耿纯臣报称睢阳地方有王气隐隐吐出,上冲房星,须天子亲临压制。如今听说可掘通睢阳地方,可以掘断王气,将来临幸到睢阳,又不愁不把王气压住;便立刻下诏,传征北大总管麻叔谋做开河都护,又传荡寇将军李渊做开河副使。这位李将军,是正直君子,他知道开河的事是要坑害生灵的,便推病辞职。皇上又补传了左屯卫将军令狐达,充了副使,在汴梁地方立了开河公署。各处颁发文书,号召人夫。不到半年工夫,已招得丁夫三百六十万人;另选少年有力的人,充节级队长,监督工程。
可怜连那老人小孩和好人家妇女,都被官家拉去,专做烧饭、挑水、缝衣、洗濯等事务,一共掠去五百四十三万人,一齐动工。那班丁夫,既被官家捉去,有那节级队长手里提着刀棍督看着,早夜不休地做着苦工,只得拼着性命一锹一锹掘去,一天到夜,不敢偷懒。个个弄得腰酸背折,力尽筋疲。若稍稍迟延,不是捆了重打,便是绑去斩首。看他们在那里做工,人人脸上露着惊慌的颜色。每日天未大亮,便要动工,直掘到天色乌漆也一般黑,才许住手。夜间又没有房屋居住,河边草地,随处安身。晴天日暖,还勉强可耐;若遇到雨雪天气,那班工人便直立在大雨地下,不住地向烂泥地上爬挖,弄得浑身沾满了泥土,好似泥鳅一般。
不多几天,那般工人究竟都是血肉之躯,如何敌得风寒雨雪?早不觉一个一个地病倒了。无奈那管工的官员,凶狠万分,任你病倒像鬼一般,也不能逃避工作。而且越是害病的工人,越是无力工作。那班队长见了无力工作的,越是打得凶恶,皮鞭下去,一条一条的血痕,打得那班工人和鬼一般地嘶叫着。
那河道里,每天倒下去死的人,横七竖八,满眼都是。这情形看在过路人的眼里,任你是铁石人也要下泪的。可恨那班督工的官员,只顾官家工程,不顾百姓性命;那班丁夫死了一批,又补拉上一批。后来死的越多,拉的人也越多了。一处地方,能有几多精壮的男子?看看那男子拉完了,只得将那老幼妇女一齐拉来搬泥运土;便是住在乡僻小地里的小家妇女,也没有一个人能免得。那班老弱妇女,越发熬不起苦;不多几日,便死了无数。那尸身填街塞巷,到处哭声不绝。甥儿一路下来,只在死人堆里走去。有那心肠软些的县官,便另雇人夫,借用开河道装泥土的车子,先将尸骸搬运到荒野地方去埋葬。一天里边,还是埋的少,死的多。一路来,北起河阴,南至雍丘,那抬死人的和抬泥土的相伴而行。舅母请想想,这种凄惨的情形,果然是那些做官员的凶狠暴戾;但若遇到圣明当道,不贪游乐,虽有奸臣,也不可凭借了。如今昏君在上,奸臣在下,甥儿是生性憨直的,便是考取了功名,得到一官半职,在奸臣手下讨生活,也决弄不出什么好处来的;倒不如埋头读书,不求功名,养得才华,待他日去辅佐圣明。不然,仗着书生的本色,去上他一本万言书,尽言竭谏,也不失为一个忠义的秀才。
”
朱太守听了,拍着他外甥的肩头,说道:“好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只怕举世浑浊?一人独清。你上了万言书,非但得不到好处,反惹下大祸来,倒不是玩的。我劝你还是莫问是非,多喝几杯酒吧!”说着,招呼丫鬟替厚卿斟上酒,舅甥两人,传杯递盏,欢笑痛饮起来。
朱太守这时有了七分醉意广便吩咐把五位姬人唤出来,说:“今日甥儿在此,不可不求一乐。甥舅和父子一般,原不用什么避忌,你们快拣那好的曲儿弹唱起来。”一句话未了,那巫云、楚岫、醉绿、漱霞因一班姬人一齐调弄乐器。眠云趁着珠喉,唱一曲《醉花枝》,楚云也唱了一折《凌波曲》。这《凌波曲》是说甄后的故事,朱太守作了,亲自教给眠云的。曲词道:“燃豆萁,釜中泣;乘飞凫,波中立。有心得,无心失。
杀贼今年为此奴,沉水神交梦有无?父兄子弟争一偶,独不念彼亦袁家之新妇!”
一句一折,折到高处,余音娓娓,绕梁不断。朱太守听唱自己做的词儿,衬着娇喉,愈觉得意,早不觉连喝着三大觥,酩酊大醉。飞红上来,扶着太守进卧房睡去。
这里荣氏见丈夫出了席,便招呼五匣姬人一齐坐下吃酒。
这五个姬人,个个都是绮年玉貌,爱说笑游玩的;见了申厚卿是一位公子哥儿,品貌又美,性情又和顺,谁不要和他去兜搭!
大家抢着你一杯我一杯劝他的酒。厚卿原是大酒量,越是多吃了酒,越是爱多说话儿。那班姬人问他:“哥儿在京城地方,可有宫里的新鲜故事讲几桩给我们听?”
厚卿听了,忙丢下酒杯,连说:“有,有!如今的炀帝,原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在宫中干的风流事体多呢!文帝原有两个儿子,都是独狐太后所生。大儿子杨勇,早年立为太子;第二个儿子,就是当今皇帝。当时取名杨广,先封晋王,出居晋阳;无奈炀帝久有谋夺皇位的心思,他虽封藩在外,却时时行些贿赂,尽些小心在文帝的近臣身上。那班近臣都替炀帝说好话。炀帝也时时进宫去,在父王跟前尽些孝道。独孤皇太后原是宠爱小儿子的,又时时在文帝跟前替炀帝说话。炀帝又结识上了越国公杨素,里外合力,生生地把一位无罪的东宫废了,改立如今的皇上做太子。那炀帝改住东宫,天天在先帝宫中厮混。当时有一位陈氏宣华夫人,原是先帝所宠爱的,夜夜招幸。
先帝已是年老了,又在色欲上面,不免有些过度。不多几天,弄出一身病来。宣华夫人和先帝正在情浓,见先帝有病,便日夜不离,侍奉汤药;那炀帝也要博一个纯孝的名儿,时刻在父皇龙床前周旋。这时炀帝和宣华夫人天天见面,他见宜华夫人的打扮:黛绿双娥,鸦黄半额。蝶练裙不长不短,凤绡衣宜宽宜窄。腰肢似柳,金步播曳翠鸣珠;鬒发如云,玉搔头掠青拖碧。雪乍回色,依依不语;春山脉脉,幽妍清倩。依稀是越国的西施,婉转轻盈;绝胜那赵家合德,艳冶销魂,容光夺魄。
真个是‘回头一看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荣氏听了笑说道:“痴孩子!美便美罢了,念这一段酸词儿做什么?”厚卿自己也觉好笑,说道:“甥儿也是随嘴念念罢了。总之一句话,炀帝是一个好色的人,他在宫里天天和美人厮混,岂有不动心的道理?有一天,炀帝进宫去问候先帝病情;正在分宫路口,遇到宣华夫人,他便抢上前去深深一揖,趁势把袍袖在宣华夫人的裙边一拂。裙底下露出宣华夫人的小脚儿来。宣华夫人见这情形,知道炀帝来意不善,急回身找路走时,早被炀帝上前来把身子拦住。嘴里说什么:‘俺杨广久慕夫人仙姿,今日相逢,实是天缘,倘蒙夫人错爱,我杨广生死不忘!’这些丑话。他竟涎皮涎脸地向宣华夫人怀中扑去,吓得宣华夫人不敢从分宫路走,依旧转身向文帝的寝宫中逃去。
文帝这时正病得气息奄奄,昏昏沉沉地睡着;宣华夫人被炀帝追得慌张,急匆匆地逃进寝宫,不料头上一股金钗被帘钩抓下,巧巧落在一只金盆上面,哨的一声响,猛可的把文帝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时宣华夫人已走近龙床,只见她气喘吁吁,红晕满脸;文帝是久病的人,易动肝火,见了这情形,便怒声喝问。宣华夫人知道事情重大,便低着脖子不敢作声。文帝看了,愈加怒不可抑,颤着声音喝道:‘什么事儿如此惊慌?快快说来!你若不说,便当传内侍立刻赐死!’宣华夫人见自己到了生死关头,没奈何只得跪倒在龙床前,一面淌着眼泪,慢慢地把炀帝调戏她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文帝不听犹可,听了这个话,气得他日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挣了多时,才挣出一句:‘这淫贱的畜生!’一口气转不过来,便晕倒在龙床上。宣华夫人慌得忙抱住文帝的身体,大声哭喊起来。
一时里那独孤皇后和三宫六院的妃子,统统赶进寝宫去。炀帝也得了风声,只是不敢去见父皇,却躲在寝宫门外探听消息。
这里文帝隔了多时,才转过一丝悠悠的气来。见了独孤太后,便拿手指着太后的脸,气急败坏地说道:‘全是皇后误我,枉废了吾儿杨勇!’又一迭连声说:‘快传旨宣杨素进宫!’”厚卿说到这里,觉得口干了,便擎起酒杯要向嘴里倒。荣氏忙拦住说:“冷酒吃不得的,快换热酒来!”这才把他的话头打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金盒传来子占父妾凌波步去侬夺郎心
范阳太守府的内室里,正排家宴,一群姬妾们,正围住一个少年哥儿坐着,听那哥儿嘴里滔滔不绝地说隋炀帝风流故事,说得有声有色。那姬妾们都听怔了,满桌面排列着好酒好莱,也忘记去吃它;那两旁站立着的奴仆丫鬟,也听出了神,忘了传酒递莱。直到这少年厚卿说得嘴干了,才把话头打断,荣氏劝他吃些酒菜。内中一个醉绿,最是急性人,她正听到好处,如何肯罢休,便一迭连声地央告着道:“好哥儿,快讲给我们听!那文帝要传杨素,后来便怎么样呢?”
厚卿吃干了一杯热酒,眠云凑趣儿,夹过一片麂肉儿送在厚卿跟前,厚卿忙站起来道了谢,拿筷子夹起吃了。又接下去说道:“这里炀帝在偏殿候信,文帝传唤杨素,自有他的心腹太监前去报信;炀帝便吩咐他去候在朝门外,若见杨素到来,千万先引他到偏殿里见我。此时文帝卧病日久,百官无主,日日齐集在朝房中问安;忽见皇帝有旨意宜召越国公杨素,便一齐到午门外来探听消息。那杨素早已和炀帝通了声气,听得一声宣传,便随两个内史官走进宫来。到大兴殿前,早有几个太监上前来围住。嘴里说:‘东宫有请。’杨素何等奸雄,他岂有不明白之理!待到得偏殿,见炀帝满脸慌张之色,见了杨素,便上去抓住袖子,低低地说道:‘公倘能使孤得遂大志,定当终身报答大德!’杨素听了,只说得‘殿下放心’四个字,便匆匆随着内史官走进文帝寝宫去。
“文帝一见杨素,便大声说道:‘卿误我大事!悔不该立杨广这个畜生!’杨素听了,故作诧异的神色道:‘太子一向仁孝恭俭,并无缺德,今何故忽违圣心?’文帝气愤愤地说道:‘好一个仁孝恭俭!这全是平日的假惺惺。如今他欺朕抱病,竟潜伏宫中,逼占庶母;似这样的禽兽,岂可托付国家大事?
朕病势甚重,眼见不能生存;卿是朕的心腹老臣,谅来决不负朕。朕死以后,必须仍立吾儿杨勇为嗣皇帝,千万勿误!’杨素听到这里,陡然变了脸上的颜色,冷冷地说道:‘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国本岂可屡易?老臣死不敢奉诏!’文帝听杨素说出这个话来,早气得浑身打战,戟指骂道:‘老贼明明与畜生同谋,叛逆君父;朕被你们欺瞒,生不能处你们于极刑,死去变成厉鬼,也不饶你们的性命!’听他喉间一丝气儿,越说越促。说到末一句,声嘶力疾,喘不过气来。他还死挣着大呼:‘快唤吾儿杨勇来!快唤吾儿杨勇来!’一口血喷到罗帐上,猛把两眼一翻,便把身子挺直,不言不语了。
“文帝死过以后,杨素真地帮助炀帝登了皇帝大位。从此杨素的权势,便压在炀帝上面,他引进了许多奸臣,什么萧怀静、麻叔谋一班人,横行不法,闹成如此的局面。好在这炀帝自从即了皇帝位以后,从来不问朝政;他这时有了三宫六院,八十一御妻,尽够他淫乐的了,但他总念念不忘那位宣华夫人。
他做天子的第三天,见各处宫院妃嫔夫人都来朝贺过,独不见那宣华夫人前来朝贺。他便忍不得了,把预备下的一个金盒儿,外面封了口,御笔亲自签了字,打发一个太监去赐与宣华夫人。
“那宣华夫人,自从那天违拗了炀帝,不肯和炀帝做苟且之事。如今见文帝死了,炀帝又接了皇帝位,知道自己得罪了新皇帝,将来不知要受怎的罪,独自坐在深宫里愁肠百结,又羞又恼。后来她横了心肠,准备一死,便也不去朝贺。他又想自己究竟是新皇帝的庶母,谅也奈何我不得。
正是回肠九曲的时候,忽见一个内侍,双手捧了一个金盒子,走进宫来,说道:‘新皇帝赐娘娘的,盒内还有物件,皇上吩咐须娘娘亲手开看。’宫女上去接来。宣华夫人看时,见盒子四周都是皇封封着,那盒口处,又有御笔画押。宣华夫人疑心是炀帝赐他自尽的毒药,想自己绮年玉貌,被文帝选进宫来,陪伴年老皇上,已是万分委屈的了;如今却因为要保全名节,得罪了新皇帝,不想便因此断送性命。一阵心酸,早不觉两行珠泪,直向粉腮儿上落下来。宫中许多侍女,见宣华夫人哭得凄凉,便也忍不住陪着她淌眼泪。合个宫中,哭得天昏地暗。那送金盒来的太监,守候得不耐烦了,便一迭连声地催她开盒。宣华夫人,延挨一回,哭泣一回;到末一次,她被内侍催逼不过,把牙齿咬一咬,小脚儿一顿,嗤地一声,揭破封皮,打开盒儿来一看。转不觉把个宣华夫人看怔了。这金盒里,原来不是什么毒药,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同心结子。左右宫女,都围上去一看,一齐欢喜起来,说道:“娘娘千喜万喜!
”倒把个宣华夫人,弄得娇羞无地。她把盒儿一推,转身去坐在床沿上,低头不语。那内侍见宜华夫人既不收结子,又不谢恩,便又催她说:‘娘娘快谢了恩,奴才好去复旨!’两旁的宫女,谁不巴望夫人得宠,大家也可以得点好处,便你一句我一句,劝她说:‘娘娘正在妙年,难道就竟在长门深巷中断送了终身?如今难得新天子多情,不但不恼恨娘娘,还要和娘娘结个同心,娘娘正可以趁着盛年,享几时荣华富贵。’这宣华夫人原是个风流自赏的美人,如今听了众人的劝,由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新天子如此多情,我也顾不得了!’当下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伸着纤指把结子取出,又向金盒拜了几拜。那内侍接过盒子,复旨去了。
“这里宣华宫的侍女,知今天新皇上要临幸太妃,便急急忙忙把宫中打扫起来;放下绣幕,撇下御香,那一张牙床上,更收拾得花团锦簇,大家静悄悄地候着。看看初更时分,不见御辇到来;过了二更时分,也不见动静。快到三更了,大家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得远远嚈嚈喝道的声音。大家惊醒过来,一齐抢到宫门外去守候着。只见御道上一簇红灯,照着一位风流天子,步行而来。
“原来炀帝初登帝位,六宫新宠,真是应接不暇,在萧后跟前,又须周旋周旋。又因子占父妾,给旁人看见,究属不妥;故意延挨到夜静更深时候,悄悄地来会宣华。这宣华夫人在宫中,又惊又喜,又羞又愧,弄得情思昏昏,不觉和衣在床上矇眬睡去;忽被宫女上来悄悄地推醒,也不由分说,簇拥着走出宫来,在滴水檐前,和炀帝相遇,身旁的太监,高擎着红灯,照在宣华夫人脸上。宣华夫人不由得匍匐在地,低低地称了一声‘万岁’。炀帝见了,慌忙上前用手搀住,领着走进宫去。
这时屋内红烛高烧,阶前月色横空,映在宣华夫人脸上,娇滴滴越显红白。炀帝把宣华的手儿一引,引在怀前,低低地说道:‘今夜朕好似刘阮入天台!’宣华夫人只侧着颈儿,不言不语。
炀帝又说道:‘朕为夫人寸心如狂,前日之事,几蹈不测,算来都只为夫人长得美丽风流,使朕心荡。如今天缘凑合,疏灯明月,又见仙容,夫人却如何慰藉朕心?’炀帝连问数次,宣华不觉流下泪来,说道:‘贱妾不幸,已侍先皇,名分所在,势难再荐。前日冒犯之处,原出于不得已,万望万岁怜恕,况陛下三千粉黛,岂无国色?何必下顾残花败柳?既污圣身,又丧贱节,还望陛下三思。’炀帝听了,笑道:‘夫人话原是好话,无奈朕自见夫人以后,早已魂销魄散,寝食俱忘;夫人倘不见怜,谁能治得朕的心病?’好个隋炀帝,他说到这里,便深深地向宣华夫人作下揖去,慌得宣华夫人忙把炀帝的袖儿拉住,便情不自禁,抬头向炀帝脸上一看,月光正照在皇帝脸上,见他眉清目秀,好一个风流少年。自古嫦娥爱少年,炀帝如此软求哀恳,宣华夫人心中早巳下了一个‘肯’字,只是羞答答说不出口来。
正在这当儿,左右送上筵宴来。炀帝吩咐:‘把筵席移在檐前,今夜陪伴娘娘赏月。’便搀了夫人的手,同步出帘幕来。
此时宫禁寂静,月光如水;花影树荫,参差庭院。炀帝和宣华夫人相对坐在席上,真好似月宫神女,蓬岛仙郎。炀帝满斟一杯,递与夫人道:‘好景难逢,良缘不再;今夜相亲,愿以一杯为寿。’宣华接着,含羞说道:‘天颜咫尺,恩威并重;今夜定情,但愿陛下保始终耳!’说着,也斟了一杯,送在炀帝手里。他两人一言一笑,渐渐亲热起来。宣华夫人薄醉以后,风情毕露,轻盈旖旎,把个炀帝弄得神魂颠倒,一时里搔不着痒处。浅斟低笑,看看已是月移斗换,宫漏深沉,炀帝站起来,握住宣华夫人的手,在月光下闲步了一回,方才并肩携手,同进寝宫去。一个坠欢重拾,一个琵琶新抱,他两人你怜我爱,早把先帝的恩情一生的名义置之度外。那时甥儿在京里听得有人传下来两首诗儿,专说炀帝和宣华夫人的故事道:月窟云房清世界,天姝帝子好风流。
香翻蝶翅花心碎,妖嫩莺声柳眼羞。
红紫痴迷春不管,雨云狼藉梦难收。
醉乡无限温柔处,一夜魂消已遍游。
不是桃夭与合欢,野鸳强认作关雎。
宫中自喜情初热,殿上谁怜肉未寒?
谈论风情直畅快,寻思名义便辛酸!
不须三复伤遗事,但作繁华一梦看。”
荣氏听他甥儿说完了,笑说道:“孩子这样好记性,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套,又把词儿也记上了。”眠云接着说道:“这一段故事,敢是哥儿编排出来的?怎么说来活灵活现,好似亲眼目睹的一般?听哥儿说来,当今天子如此荒唐,我却不信。
”醉绿也接着说道:“俺老爷常有宫里的人来往,怎么却不听得说有这个?”厚卿说道:“诸位姨娘有所不知,舅父这里来往的,都是宫中官员,怎么能知道内宫的情事?便是略略知道,于自己前程有碍,也决不肯说给外边人知道。俺家新近来了一个老宫人,他是伺候过宣华夫人来的,空闲无事的时候,他便把皇帝的风流故事,一桩一桩地讲给俺听。这情景虽不能说是俺亲眼看见的,却也和亲眼见的差得不远。”大姨娘说:“不信当今天子有如此荒唐。”厚卿笑道:“你不知道当今天子荒唐的事儿正多着呢!这样糊涂的天子,满朝都是奸臣,俺便赶得功名,有何用处?”说着,不觉叹了一口气。楚岫接着说道:“好哥儿!你说当今天子荒唐的事体多,左右老爷不在跟前,再讲究一二件给我们听听吧。”
说话之间,飞红也悄悄出来,接着说道:“好哥儿,你说的什么,我也不曾听得呢。如今求你快再说一个给我听听,我替哥儿斟一杯酒吧。”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酒壶来,走到厚卿跟前,亲手把整杯中的冷酒倒去,斟上一杯热酒,把酒杯擎在厚卿唇前。慌得厚卿忙站起身来,接过酒杯去,连说:“不敢!”荣氏拦着说道:“你们莫和哥儿胡缠了,哥儿一路风霜,想也辛苦了;再他话也说多了,哥儿在我家日子正长呢,有话过几天再谈,你们劝哥儿多吃几杯酒,却是正经。”飞红听了,把红袖一掠,说道:“劝酒吗?还是让我呢。”说着,回头唤丫鬟在荣氏肩下排一个座儿坐下,趁着娇喉,三啊六啊和厚卿猜起拳来。看她一边说笑着,一边猜着拳儿,鬓儿底下的两挂耳坠儿似打秋千似地乱晃着。那臂上的玉钏儿,磕碰着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看看飞红连输了三拳,吃下三杯酒去,一时酒吃急了,那粉腮上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来;一双水盈盈的眼珠,却不住地向厚卿脸上溜去。荣氏在一旁说道:“大姨儿总是这样蛮干的,要劝酒也须斯斯文文地行一个令儿,慢慢地吃着,才有意思。”
眠云听说行令,她第一个高兴,忙说道:“太太快想,俺们行一个什么令儿,才有趣呢?”荣氏略低头想了‘想,说道:“俺们来行一个‘女儿令’吧。第一句要说女儿的性情和言行举止,都可以,接一句,要用诗书成句。说不出成句的,罚一大觥;说成句不对景的,罚一中杯;说得不错的,饮一小杯,门杯缴过令,挨次说出。”飞红听了说道:“太太快饮一杯发令,俺预备着罚一大觥呢!”丫鬟上来,先替荣氏斟一杯。荣氏拿起酒杯来饮干了,说道:“女儿欢,花须终发月须圆。”
接着便是厚卿说道:“女儿妆,满月兰麝扑人香。”说着便饮过门杯。坐在厚卿肩下的,便是安邦;他年纪小,不懂得这个。
厚卿说道:“我代安弟弟说一个罢。”眠云抢着道:“我有一个了,代安哥儿说了罢。”荣氏点头道:“你说!你说!”眠云道:“女儿裳,文采双鸳鸯。”安邦听眠云说了,也饮了门杯缴令。安邦肩下,便是飞红。听她说道:女儿娇,鬓云松,系裙腰。”下去便是醉绿,说道:“女儿家,绿杨深巷马头斜。”紧接着醉绿坐的,便是漱霞,说道:“女儿悲,横卧乌龙作妒媒。”接着巫云说道:“女儿离,化作鸳鸯一只飞。”荣氏听了,不觉向漱霞、巫云脸上看了一眼。巫云肩下才是眠云,她想了一个替安邦说了,轮到自己,却一时想不出好的来了;只见他低着脖子思索了半天,说道:“女儿嫁,娥皇女英双姊妹。”飞红第一个嚷道:“三姨儿该罚一大觥!”眠云听了,怔了一怔,说道:“我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罚呢?”飞红把嘴一撇,说道:“亏你还说好好的呢?你自己听听,那嫁字和妹字,敢能押得住韵吗?”眠云这才恍然大悟,连说道:“我错我错,该罚该罚。”荣氏说道:“罚一中杯吧。”说着,丫鬟斟上酒来,眠云捧着酒杯,咕嘟咕嘟地吃干了。这时席面上只剩了一个楚岫,飞红催她快说。楚岫便说道:“女儿怨,选入名门神仙眷。”眠云听了笑说道:“五姨儿也该罚。我说的,只是不押韵罢了,五姨儿说的,竟是不对景了。”楚岫问她:“怎的不对景?”眠云说道:“你自己想吧,做女孩子选入了名门,又做了神仙眷,还要怨什么来?”一句话说得楚岫自己也笑起来,连说:“我罚!我罚!”自己拿了一个中杯,递给丫鬟,满满地斟了一杯吃了,又合座饮了一杯完令。
忽然飞红跳起来说道:“这法儿不妙,我们原是劝外甥哥儿的酒来的。如今闹了半天,外甥哥儿只饮了一小杯门杯,俺倒和他猜拳输了,反吃哥儿灌了三大杯,这不是中了反间计吗?说得满桌的人,都不觉好笑起来。眠云接着说道:“这也怨不得人,是你自己没本领败了下来;你有志气,还该再找外甥哥儿报仇去。”飞红忙摇着手说:“我可不敢了!”眠云说道:“你不敢,我却敢呢!”说着,唤丫鬟斟上两杯酒来,笑说道:“外甥哥儿请!”这三姨儿的指甲,是拿风仙瓣染得点点鲜红;她伸着指儿猜拳,一晃一晃地煞是好看。
正娇声叱咤,嚷得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大丫鬟走进屋子里来,说道:“老爷醒了,唤三姨儿和六姨儿呢!”那眠云听了,只得丢下厚卿,和巫云两人手拉手儿地离席进去了。这里安邦也矇眬着眼皮儿,拉着他妈的袖子,说要睡去了。丫鬟正送上汤果来,荣氏说道:“也是时候了,外甥哥儿一路辛苦了,吃些汤果,早些睡去,有话明天再谈吧。”一场家宴,直吃到黄昏人静;厚卿站起来告辞,退回客房去安睡。
从此厚卿便久居在他舅父朱承礼家里作客,有他舅父的六位如夫人和他作伴,天天说笑着,倒也不觉寂寞。
朱太守的六位如夫人,飞红进门最早,合府上唤她大姨儿,唤醉绿做二姨儿,眠云做三姨儿,漱霞做四姨儿,楚岫做五姨儿,巫云做六姨儿。大姨儿为人最是锋利,模样儿也最是风骚,只因朱太守日久生厌,只把家务交给她管理。那床笫之欢,却唤三姨儿和六姨儿专夕去。只因三姨儿弄得一手好丝弦,唱得一腔好曲子;朱太守到沉闷的时候,却非她不可。六姨儿进门最迟,年纪也最小,旧爱果然夺不得新欢,因此六姨儿房中时时有朱太守的欢笑之声,不知不觉却把那其余的如夫人冷落了下来。如今却半天里落下一个申厚卿来,大家见他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公子哥儿,性情又和顺,又会说笑,便终日围着他说说笑笑,解着闷儿。内中那位大姨儿,更是爱斗嘴儿的。她见了厚卿,风里语里,总带着三分取笑的话儿。厚卿终日埋在脂粉堆里,心中却念念不忘那位表妹娇娜小姐。
原来这厚卿自幼儿在舅家养大的,他和娇娜小姐,只差得两岁年纪。厚卿只因生母死了,九岁上便寄住在舅家,直到十四岁上,他父亲调任岭海节度使,便道把厚卿带在任上,亲自课读。如今厚卿的父亲年老多病,告老在家,厚卿和娇娜小姐足足有六年不见面了。在这六年里面,厚卿虽说小孩儿心性,但他却无日不记念娇娜。只因两地隔得又远,无事又不能到舅父家里来。厚卿屡次想借探望舅父为名,来和娇娜见面,却屡次不敢和他父亲说明;如今幸得他父亲做主,打发他出门赶考,顺路来探望舅父,把个厚卿欢喜得忙着赶路。
却巧遇到沿路上万的人夫开掘河道,他眼见那人夫的困苦情形,又处处受工人的拦阻,害他不得和娇娜早日见面,因此他心中把个隋炀帝恨入骨髓。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冒霜犯露,赶到了范阳城。他不曾见得娇娜的面,想起六年前和娇娜在一块儿那种娇憨的样子,真叫人永远忘不了的。后来在筵席前见娇娜打扮得端端庄庄出来,看她越发出落得花玉精神,天仙模样。不说别的,只看她一点珠唇,粉腮上两点笑涡,真叫人心醉神迷。只可惜当着舅父舅母的跟前,不便说什么心腹话儿,他满想趁没人在跟前的机会,把别后的相思尽情地吐露一番;谁知自从当筵一见以后,五七日来,不能再见一面。反是那些什么大姨儿啊三姨儿啊,终日被他们缠得头昏脑胀。只因厚卿在娘儿们身上是最有功夫的,他心中虽挂念着娇娜,那嘴里却一般地和她们有说有笑。
直到第十天上,厚卿走进内堂去,正陪着他舅父舅母谈话,娇娜小姐也伴坐在一旁。她见了厚卿,也只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声,低着脖子在她母亲肩下坐了一会,便起身回房去了。厚卿见了这情形,真是一肚子冤屈,无可告诉;便即立刻向他舅父舅母告辞,说明天便要动身回家去了。娇娜正走到门帘下面,听厚卿说要回去的话,不由得把小脚儿略停了一停。只听她父亲对厚卿说道:“甥儿多年不来,老夫常常记念。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地赶来,正可以多住几天。况你父亲也嘱咐你,顺便明春赴了考再回去,也不算迟。怎么说住了不多几天,便要回去了?敢是我家简慢了你,使你动了归家的念头。甥舅原是和父子一般的,甥儿你肚子有什么委屈,不妨直说出来。好孩子!
你在我家千万挨过了明春的考期回去,使我在你父亲面上也对得起。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老实对我和你舅母说出来,俺们总可以依你的。再者,朝廷新近打发内官许廷辅南下办差,老夫在这几天里面,要赶上前站迎接钦差去。这衙署里还得托甥儿代为照看,怎么可以说归家去的话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夸国富海市陈百戏诉衷情明灯映红颜
申厚卿住在他舅父内衙里,一连十多天不得和他表妹说一句知心话儿,心中郁郁不乐,便起了归家之念;当时向他舅父告辞,被他舅父说了许多挽留他的话,又说自己要赶上前站迎接钦差去,托他甥儿照看衙署。这一番话,不容厚卿不留下了。
他舅母荣氏,也把厚卿揽在自己怀里,一手摸着他脖子,嘴里好孩儿长好孩儿短地哄着他。又说:“外甥哥儿住在外面客房里,清静寂寞,怨不得你要想家了。”说着,便回过头去对一班丫头说道:“你们快把外甥哥儿的铺盖搬到花园里西书房去!住在里面,俺娘儿也得常见面热闹些,没得冷落了我这孩子。”只听得一班丫鬟噢地答应了一声。
当天晚上,厚卿果然搬在内厅的西书房里住。到二更时分,忽听得纱窗上有剥啄的声息。厚卿急开门出去看时,见娇娜小姐扶着一个丫鬟,站在月光地下。看她含着笑向厚卿点头儿,月色映在她粉庞儿上,娇滴滴越显红白。厚卿痴痴地看出了神,也忘了邀她们屋里坐。倒是那丫鬟噗哧地笑了说道:“客来了,也不知道邀俺们屋里坐,只是目灼灼贼似地瞧着人!”一句话提醒了厚卿,道:“啊哟!该死,该死!”忙让娇娜屋里坐下。
这时厚卿坐在书桌前,娇娜背着灯儿坐,两人默然相对,满肚子的话抓不住一个话头儿。半晌,厚卿便就案头纸笔写成七绝两首。娇娜转过身去,倚在桌旁,看他一句一句地写道: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斜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厚卿才把诗句写完,娇娜急伸着手去把笺儿夺在手里,笑说道:“这是说的什么?”厚卿道:“这是我昨天在花园里倚着栏杆看花,随嘴诌的烂诗。如今妹妹来了,我便不怕见笑,写出来请妹妹修改修改。”娇娜听了,由不得把她的珠唇一撇,说道:“哥哥哄谁呢?这上面的话,明明是怨俺冷落了你。”
一句话说得厚卿低头无语。停了一会,厚卿便说道:“妹妹自己想吧,六年前我住在妹妹家里,陪妹妹一块儿读书的时候,俺两人何等亲热?如今六年不见,谁知妹妹人大志大,见了我来了,给你个五日不理,十日不睬,这叫我如何能忍得?妹妹知道的,我母亲早巳死了,父亲自从娶了继母以后,渐渐地把我冷淡下来。我在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这六年里面所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妹妹。如今妹妹又不理我,我没得别的望了,只有回家去闷死罢了!”厚卿说到这里,不由得他音声酸楚起来。娇娜听了,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俺冷淡哥哥,原是俺不是;但哥哥也须替俺想想:一来,俺做女孩儿的年纪大了,处处须避着嫌疑;二来,俺如今家里也不比从前了,自从爹爹娶了几位新姨儿在家,人多嘴杂,俺平日一举一动,处处留神,还免不了她们说长道短。如今哥哥来了,她们打听俺和哥哥是自幼儿亲热惯的,便处处看冷眼留心着,倘有什么看在她们眼里,不说别的,只是那六姨儿,是俺爹爹最得宠的,只须她在俺爹爹跟前吐出一言半语,那我便休想再活在世上了!
哥哥却不知道,如今俺家里已是颠倒过来了:俺母亲虽说是一家的主母,却拉不住一点权柄。大姨儿当了家,俺母女二人,便须在别人手下讨生活;那六姨儿又爱在俺爹爹跟前拿俺母女凑趣儿。自从她进了门,满家里搅得六神不安。俺父亲和俺母亲,常为这个生了意见;他俩老人家,面和心不和。撇得俺母女二人,冷清清的!”娇娜小姐说到这里,也便把脖子低了下去,停住了说话。屋子里静悄悄地半晌,那丫头催着道:“小姐来得时候久了,怕老夫人查问,俺们回房去吧。”娇娜小姐才站起来,说了一句:“明天会。”慢慢地走出房去。厚卿好似丢了什么,急站起身来要上去留住,心想又不好意思。娇娜小姐已走出屋子去了,他还痴痴地对着灯光站在屋子中间,动也不动。
从这一晚以后,娇娜小姐便常常瞒着她母亲,丫头伴着在黄昏人静时候,悄悄地到书房里来会厚卿。他二人见了面,不是谈一会从前年幼时候的情景,便是谈谈家务。谈来谈去,他二人总觉得不曾谈到心坎儿上。娇娜小姐又是多愁善悲的人,她谈起自己在家里孤单和生世来,便惨凄凄的十分可怜;厚卿听了,也找不出话来说劝她,只是大家默默地坐一会便撒去了。
厚卿见娇娜去了,便万分牵挂;待到一见了面,又找不到话说。
娇娜又怕母亲知道,只略坐一坐,便告辞回房去了。
厚卿偶然到内堂或花园里走走,遇到了飞红或是眠云、漱霞这一班姨娘,大家便和一盆火似地向着他,拉住他便向他打听隋炀帝的故事。厚卿便说隋炀帝西域开市的故事道:“炀帝自从夺了皇帝座儿,强占了宣华夫人以后,日夜穷奢极欲,在宫中行乐。无奈他做晋王的时候,在外面游荡惯了;如今他困住在深宫里,任你成群的美人终日陪伴他嬉笑狎蝶,他总觉拘束得心慌。这时隋朝正在兴旺的时候,西域各路镇守的将军,齐上文书,报说西域诸国,欲和中国交市。炀帝打听得西域地方出产奇珍异宝,又欲亲自带着妃嫔到西域地方去游玩一趟。只因皇帝这个念头,便平白地糟蹋了千万条性命。京城离西域地方,足有三千余里。一路沙草连天,荆棘遍地。天子的乘舆,如何过得?便由沿路各州县拉捉人夫,开成御道。
从京城出雁门、榆林、云中、金河,不知费了多少钱粮,送了多少人命。又有吏部侍郎宇文恺凑趣,打造一座观风行殿。御道虽造成,路上却没有行宫别馆。山城草县,如何容得圣驾?
这观风行殿,是建造在极大的车轮上。那行殿里足可容得五七百人,四围俱用珠玉锦绣,一般的有寝宫内殿,洞房曲户。妃嫔宫女,一齐住在车里。车在路上行着,车内歌舞的歌舞,车外吹打的吹打;一天行不上二三十里,便靠山傍水地停下。随行军士五十多万人,一路上金鼓喧天,旌旗蔽日。到了夜里,连营数百里,灯火遍野,都围绕着观风行殿扎下。炀帝一路游去,到一处便召集群臣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若见有山川秀美形势奇胜的地方,便留连着几天不行。后面辎重粮草,和各处郡县所贡献的物产,堆山积海,拉捉了上万的人夫搬运着。
“看看走到金河地方,正是一片沙漠,一阵大风吹来,尘飞沙涌。炀帝避入行殿中,许多妃嫔,在四周围住,居然风息全无。炀帝坐在肉屏风里,一边看着美人,一边饮着酒,十分快乐。无奈那班美人,都是怯生生的身体,遇见沙漠北狂风,不独是翠袖衣单,那灰沙尘土,依着风势,穿帘入幕,那班妃嫔满头都罩着黄沙,粉腮珠唇,都堆积起尘垢来。炀帝看了,心中不快,便有内侍郎虞世基出主意,在行殿外造一座行城:高有十丈,一般地开着四座城门,下面装着车轮,把行殿围在中央,用大队兵士,前推后挽。果然风沙全无。逢到天气晴和,炀帝便走上城楼去,和百官饮酒望远;那行殿和行城在御道上缓缓走着,一路远山近林,都向城边抹过。炀帝到快活的时候,便提笔赋诗,百官们都抢着和韵,皇帝便各赐黄金彩缎。
“如此快乐过着日子,不觉到了西域地方。由吏部侍郎裴矩,带领着各路边将,前来朝贺。接着许多外国可汗,前来朝贡。第一个是突利可汗,他和炀帝是郎舅至亲,在文帝开皇年间,把义安公主下嫁给突利可汗,因此和隋朝格外亲近。当时炀帝见了义安公主,便宣她上殿赐坐,突利可汗也赐坐在阶下。
排上筵宴,殿上传杯递盏,殿下鼓吹铙歌,煞是威武。接着又有室韦靺鞨、休邑女真、龟兹伊吾、高昌、苏门答腊、撒马儿罕、波斯等大小二十余国,逐日挨次前来朝贡,炀帝一一赏他酒宴。“饮酒中间,只见苏门答腊走出位来匍匐在地,献上一只鳷鹊儿。那鳷鹊身高七尺,能作人言,原是西域地方的灵鹊。
炀帝受了,赐酒三大杯。苏门答腊才下去,那于阗可汗,又上来献方圆美玉两方:那美玉各长五寸,光润可爱。圆玉名叫龙玉,浸在水中,便现出虹霓来,顷刻可以致雨;方的称作虎玉,拿虎毛拂拭着,便见紫光四射,百兽都逃避。炀帝得了这异宝,十分欢喜,吩咐一声赏,那几百万的金银绸缎顷刻分完。
“隔了几天,炀帝便传旨亲临突利可汗行帐。当时带领了两班文武,炀帝亲自跨马,向突利营中走去,看看走了二十里路,望见前面路上突利可汗和义安公主花帽锦衣,挂金披玉,骑了两头骏马,率领各部落小酋长,一队一队鸣金打鼓,前来迎驾。迎到可汗营门口,义安公主上来,亲自扶皇帝下马,直升牛皮帐。帐中早已设备下一张蟠龙泥金交椅,椅前安着一张碧玉嵌万寿的沉香龙案。炀帝升了宝座,文武百官,分作两行侍立。帐中公主和可汗上去行了大礼。这突利虽说是外国,却也十分豪富,绣帐中排设的都是精金美玉,珠光灿烂,十分美丽。一刹时献上酒来,公主和可汗二人,亲自斟酒,劝炀帝饮下三杯。炀帝赐他们在一旁陪席。突利可汗和义安公主,方敢坐下。炀帝看席面上金盘玉碗,列鼎而食;虽没有龙肝凤髓,却尽多海味山珍。毳幕外笳乐频吹,金炉内兽烟轻袅。
“饮过数巡,突利可汗又唤一班女乐来。炀帝看时,却一个个生得明眸皓齿,长身丰体。个个袒着怀儿,露着臂儿,腰上围着五彩兽皮,挂上一串小金铃儿,歌一阵,舞一阵,在炀帝身体前后围绕着。炀帝目迷艳色,耳醉蛮歌,早不觉神魂怡荡,睁大了眼,嬉开了嘴,不知不觉地露出百种丑态来。大将军贺若弼站在一旁,见光景不雅,恐有不测,便以目视高颖。
高颖会意,立刻出班奏道:‘乐不可极,欲不可纵,请天子从早回銮。’炀帝心中依依不舍,只是沉吟不语。贺若弼接着奏道:‘日已西斜,天色不早,在塞外断无夜宴之理。’炀帝没奈何,传旨回驾,一面吩咐多以金帛赏赐舞女。
“他回到行殿去,还是想念那突利可汗帐中歌舞的蛮女。
后来打发内侍官悄悄地到突利可汗帐中挑选了十个蛮女来,藏在寝殿里,日夜迫欢,竟把原来的宫嫔,丢在脑后。这座行城行殿,停在塞外地方,足有半载,却不见皇帝下回京的诏旨。
“看看天气寒冷,漫天盖野地飘下雪来,文武百官,雪片似的奏章,劝皇上回銮。炀帝拗不过众人的意思,便在八月时节,启驾回京。那各国的可汗,打听得炀帝回驾,便一齐送行,直送到蓟门。
“炀帝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他要沿路游览边地的景色,却不愿依来时的御道回去;越是山深林密的地方,炀帝越是爱去。
众官员再三苦谏,他只是不听。从榆林地方去,有一条小路,称做大斗拔谷,两旁全是壁立的高山,中间山路,只有丈余宽阔,又是崎岖不平。莫说这硕大无朋的行殿行城通不过去,便是那平常的车驾,也是难走。但是炀帝一定要打这大斗拔谷中走去,他也不顾后面的一班官员嫔娥,如何走法,便丢下了行殿行城,独自一人骑着马向前走去。慌得那班护驾的侍卫,和亲随的大臣,都颠颠扑扑地跟随着。可怜那班宫娥彩女,没了行殿行城容身,或三五个在前,或七八个落后,都啼啼哭哭,纷纷杂杂,和军士们混在一起走着。到晚出不得谷的,也便随着军士们在一处歇宿。时值深秋,山谷中北风尖峭,嫔娥军士,相抱而死的,不计其数。
朝中大臣,只有高颖和贺若弼二人正直些。高颖看了这凄惨情形,对贺若弼叹道:‘如此情况,朝廷纲纪丧失尽矣!’贺若弼也说道:‘奢侈至极,便当受报。’他二人说话,早有讨好的奸臣去对炀帝说知。炀帝因为在路上不好发作得,后来圣驾回到西京,又吩咐宇文恺、封德彝两人,到洛阳去监造显仁宫。因洛阳居天下之中,便改称东京,以便不时临幸。那不知趣的贺若弼和高颖二人,又来多嘴;趁早朝的时候,便出班奏道:‘臣等闻圣主治世,节俭为先;昔先帝教杨素造仁寿宫,见制度奢丽,便欲斩素,以为结怨天下。以后痛加节省,二十余年,故有今日之富。陛下正宜继先帝之志,何得造起宫室,劳民伤财?’炀帝听了大怒,喝道:‘这老贼又来多嘴!朕为天子,富有四海,谅造一座宫殿,费得几个钱财?前日在大斗拔谷中,因死了几个军士,便一个谤朕丧失纲纪,一个谤朕奢侈过分。朕念先朝老臣,不忍加罪。今又在大庭之上,百官之前,狂言辱朕,全无君臣体统。不斩汝二贼之首,何以整饬朝纲!’二人又奏道:‘臣等死不足惜,但可惜先帝锦绣江山,一旦休也!’炀帝愈怒道:‘江山便休,也不容你这样毁谤君父的人!’说着,喝令殿下带刀指挥,推出斩首示众。
“众官员见天子动怒,吓得面如土色,抖衣战栗,哪个敢上去讨一声保。只有尚书左仆射苏威,和刑部尚书御史大夫梁昆,同出班奏道:‘高颖、贺若弼两人,都是朝廷大臣;极忠敢谏,无非为陛下社稷之计。纵使有罪,只可降调削职,万不可处以极刑,令天下后世,加陛下以杀大臣之名。’炀帝冷笑说道:‘大臣不可杀,天子反可受辱吗?尔等与二贼,都仗着是先朝大臣,每每互相标榜,朋比为奸。朕不斩汝,已是万幸,还敢来花言巧语,保留他人。’便喝令削去二人职位,乱棍打出。苏威和梁昆二人,又得了罪名,还有什么人敢来劝谏。眼看着高颖和贺若弼两人相对受刑。
“这里宇文恺、封德彝二人,领了造仁寿宫的旨意,竟到洛阳地方开设匠局,大兴土木。一面相度地势,一面差人分行天下,选取奇材异木,和各种珍宝。水路用船,陆路用车,都运送前来。骚扰天下,日夜不得安息。不用说几十围的大树,三五丈的大石,搬运费事;便是那一草一木,也不知花费多少钱粮,害死多少人命,方能到得洛阳。不用说经过的地方,百姓受害;便是在深山穷谷里面,因为寻觅奇花异兽,也搅得鸡犬不宁。弄得百姓怨恨,府库空虚,只换得一座金碧辉煌和九天仙阙一般的显仁宫。
“显仁宫造成以后,炀帝车驾,便向东京进发。宇文恺、封德彝二人领着皇帝,走到显仁宫前。果然造得楼台富丽,殿客峥嵘。御苑中百花开放,红一团,绿一簇,都不是平常颜色。
炀帝便问:‘这些花木,却从何处移来,这般鲜妍可爱?’宇文恺在一旁奏道:‘花木四方皆有,只那碧莲、丹桂、银杏、金梅、垂丝柳、夹竹桃,诸品艳丽的花草,都是扬州出产的。
’炀帝听说‘扬州’二字,心中已是万分艳羡;说道:‘怪不得古人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诗句儿。’接着封德彝又奏道:‘御苑中这许多花木,还算不得扬州的上品;臣闻得扬州蕃厘观,有一株琼花,开花似雪,香飘数十里,远近遍天下再无第二株,这才是扬州的第一名花呢!”炀帝说道:‘既有这样的神品,何不把它移植到禁苑中来?’封德彝奏道:‘这琼花原是扬州的秀气所钟,不能移动,一移便枯。’炀帝听得高兴,便问:‘东京离扬州共有多少路程?’宇文恺说:‘约有一千余里。’炀帝听了,踌躇起来,说道:‘朕欲往游,只苦道路遥远,不能多带宫妃,恐途中寂寞,这便奈何!’封德彝道:‘这却不难,以臣愚见,只须三十里造一宫,五十里造一馆;造得四十余座离宫别馆,便可从东京直达扬州了。那宫馆里多选些美女佳人住着,分拨几个太监,掌管宫馆里的事务;陛下要临幸扬州,也不必行军马,动粮草,只消轻车减从,一路上处处有宫有馆,有妃有嫔,陛下可以随心受用,任意逍遥,胜如在宫禁中苦闷,何愁寂寞?’炀帝听了大喜道:‘既如此,朕决意往游。二卿莫辞劳苦,那些离宫别馆,还须二卿督造,不限年月,却须尽善尽美。’当时炀帝赏宇文恺、封德彝二人在宫筵宴。
“宴罢,便各各领了圣旨,依旧号召了一班奇工巧匠,拉捉了几万人民夫役,往扬州地方,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或隔三十里一处,或离五十里一处,或是靠山,或是临水,都选形胜的地方,立下基础。从东京到扬州,共选了四十九处地方,行文到就地郡县,备办材料催点人工。可怜那些郡县,为一所显仁宫,已拖累得仓空库尽,官疲民死。怎当他又造起四十九所宫馆来,早见得四境之内,哭声遍野。宇文恺和封德彝二人,却装作耳聋眼瞎一般,一味地催督郡县,一毫也不肯宽假。在东京点出二百名官员来,专去催督地方;如有迟误,即指名参奏处死。那郡县官,看自己的功名性命要紧,便死逼着百姓,日夜赶造;不上半年工夫,百姓的性命,却逼死了十万条。你道惨也不惨!那隋炀帝却安居在显仁宫里,新选了几位美人,昼夜行乐。”
“这隋家天下,全亏文帝在日节省,各处兵精粮足,外国人都畏威怀德,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炀帝到东京的时候,又值各国使臣前来朝贡。炀帝要夸张他的富足,便暗暗传旨,不论城里城外,凡是酒馆饭店,但外国人来饮食的,都要拿上好酒肴哄他,不许取钱。又吩咐地方官员,把御街上的树木,全拿锦绣结成五彩。在通宫门的大街一带,处处都有娇歌艳舞,杂陈百戏。使外国人见天朝的富盛,便不敢起藐视的心思。百官们领了旨意,真的在大街一带搭起了无数的锦栅,排列了许多的绣帐,令众乐人或是蛮歌,或是队舞。有一处装社火,有一处打秋千,有几个舞柘板,有几个玩戏法。滚绣球的,团团能转;耍长杆的,高入青云。软素横空,弄丸夹道,百般样技巧,都攒簇在凤楼前。虽不是圣世风光,却也算是点缀升平;把一条宽大的御街,热闹得拥挤不开。
“那班外国人一路看来,果然个个惊诧,都说‘中华天朝,真是富丽!’引得他们三五成群,四五结伴的在大街上游赏不厌。也有到酒肆中饮酒的,也有到饭馆里吃饭的;拿出来都是美酒佳肴,吃完了给钱时,都说道:‘我们中国是富饶的地方,这些酒食,都是不要钱的。’外国人见有白吃白耍的地方,都欢喜起来;便来来去去,酒饮了又饮,饭吃了又吃,这几个醉了,那几个又来,那几个饱了,这几个又来,好似走马灯一般,不得个断头。“后来炀帝又在殿上赐各国使臣御宴,便问波斯国使臣道:‘汝外国也有俺中华这等富盛吗?’虽知这使臣,却十分狡猾,他当时回奏道:‘外臣国里虽无这样富盛,那百姓们却个个都是饱食暖衣,不像上国还有没衣穿没饭吃的穷人!’又随手指着树上的彩绸说道:‘这绸子施舍与那穷人穿穿也好;拴在树上,有何用处?’炀帝听了大怒,便要杀外国人,众官员慌忙劝谏道:‘这班外国人,生长蛮夷,原懂不得什么礼节;但他们万里跋涉而来,若因一言不合,便将他杀死,只道陛下无容人之量,恐阻他向化的心思。’炀帝才把气平了,传旨一律打发他们回国去。”
厚卿只因心中瞧不起炀帝,所以把这些淫恶的故事,尽情说出来,那大姨儿、三姨儿、五姨儿、六姨儿、和一班丫鬟,在一旁听一阵笑一阵,她们越听越有精神。正讲到热闹的时候,忽见荣夫人身旁的一个大丫头,名叫喜儿的,匆匆跑来说道:“太太请诸位姨娘快去替老爷饯行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眼波当筵会心默默火光匝地群盗凶凶
一抹斜阳,挂住在杨树梢头;轻风吹来,那柳叶儿摆动着。
在柳阴下站着一个英俊少年,他两眼注定在一涯池水里出神。
柳丝儿在他脸上抹来抹去,他也化作临风玉树,兀立不动。池水面上一对一对的鸳鸯,游泳自如;岸旁一丛一丛的秋菊,争红斗绿的正开得茂盛。这少年便是申厚卿,他到花园里来闲步,原指望遇到他表妹娇娜小姐,可以彼此谈谈心曲;他两人虽在灯前月下,见过几面,只因有丫鬟在一旁,也不便说什么话。
又因瞒着母亲,来去匆匆,便到底也不曾谈到深处。不想他到得花园中,却遇了一群什么大姨儿、三姨儿,被他们捉住了,围着他要他讲隋炀帝的风流故事。厚卿没奈何,只得把炀帝西域开市的故事,一情一切的讲给她们听。五七个娘儿们围坐在湖山石上,足足听了有一个时辰。直待荣夫人打发大丫头喜儿出来传唤,她们才一哄散去。
这里丢下厚卿一个人,站在池边出神。他嘴里虽和一班姨娘讲究,心中却念念不忘那娇娜小姐。他想出了神,不觉耳背后飞过一粒石子来,打在池面上,惊得那一群鸳鸯,张着翅儿,拍着水面,啪啪地飞着逃去。厚卿急回过脸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娇娜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她在柳树背面抛过石子去,惊散鸳鸯,猛不妨柳树前面却转出一个人来。小丫头见了厚卿,只是开着嘴嘻嘻地笑。厚卿问她:“小姐在什么地方?”那小丫头把手指着前面的亭子,厚卿会意,便沿着柳荫下的花径走去。果然见前面亭子里,娇娜小姐倚着栏杆,低着脖子,在那里看栏外的芙蓉。厚卿走上亭子去,笑着说道:“这才是名花倾国呢!”娇娜小姐听了,愠地变了颜色,低着头,半晌,说道:“这样的娇花,却开在西风冷露的时节;它的命,却和俺一般的薄呢!”说着,又不觉泪光溶眼。厚卿忙拿别的话去搅乱她。他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亭子来,顺着园西小径,慢慢地走去。迎面一座假山,露出一个山洞来。厚卿先走进去,娇娜扶着小丫头,后面走来。洞中只有外面空隙中放射几缕微光进来,脚下却是黑黝黝的。厚卿只怕娇娜滑倒,走一步便叮嘱一声:“妹妹脚下小心。”娇娜笑说道:“你不用婆婆妈妈的,这洞里夏天来乘凉,是俺们走熟的路。哥哥却是陌生路,须自己小心着。”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厚卿嚷着啊唷一声,他两手捧着头,急急奔出洞去。娇娜小姐也跟在后面,连问:“怎么了?”厚卿说:“不相干,只顾和妹妹说话,冷不防山石子磕了额角。”娇娜小姐走近身去,意思要去攀他掩在额角的一只手。嘴里说道:“让我看,磕碰得怎么样了?”厚卿放开了手,让娇娜看。只见他左面额角上,高高地磕起了一大块疙瘩。娇娜连声问道:“哥哥痛吗?”她从袖里掏出一方罗帕来,上去按在厚卿额角上才揉了一下,便觉粉腮儿羞得绯红,忙把那罗帕递给厚卿,叫他自己揉去。
厚卿这时,被娇娜脂光粉面,耀得眼花;又闻得一缕甜香,从娇娜袖口里飞出来,把个厚卿迷住了。他接了罗帕,也不搓揉,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娇娜的粉腮儿。娇娜羞得急低了粉颈,转过身去,看着路旁的花儿。正一往情深的时候,忽见娇娜身边的大丫头,正分花拂柳地走来。说道:“我找寻得小姐好苦,谁知却躲在这里!”娇娜小姐听了,啐了一声,说道:“谁躲来?”那大丫头说道:“老爷明天要起身接钦差去,今天夫人排下筵席,替老爷饯行。六位姨娘都到齐了,独缺了小姐一个,快去快去!”娇娜听了,也便转身走去。走不上几步,便回脸儿去,对厚卿说道:“哥哥回房去歇歇再来。”厚卿站着点点头儿。这里大丫头扶着娇娜小姐,走出内堂去;只见他父亲和母亲,带着六位姨娘,团团地坐了一桌。见娇娜来了,荣氏拉去坐在她肩下。朱太守便问:“怎不见外甥哥儿出来?”那大丫头,重复走进花园去,把个厚卿唤了出来。大家看时,见他额角上起了一个大疙瘩。荣氏忙拉住手问:“我的好孩子,怎么弄了这个大疙瘩?”厚卿推说:“是走得匆忙了,在门框子上磕碰起的。”荣氏把厚卿揽在怀里,着实揉搓了一会,便拉他坐在自己的左首肩下。厚卿和娇娜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位荣氏。
厚卿偷眼看娇娜时,见她只是含羞低头。荣氏对厚卿说:“你头上磕碰坏了,快多吃几杯酒活活血。”说着,擎起酒杯来,劝大家吃酒。
今天这桌席,是饯朱太守行的,所以叫六位姨娘,也坐在一起,是取团圆的意思。朱太守对厚卿说道:“老夫明天便要赶到前站去迎接钦差,此去有一个月的耽搁。衙署里的公事,自有外面诸位相公管理;内衙里,只有一个安邦是男孩子,他年纪太小,不中用的,其余都是女娘们,我实在放心不下。好孩子,还是你年纪大些,懂得人事。我去了以后,你须替我好好地看管内衙里,门户火烛,千万小心!”当时厚卿一一答应了。
丫鬟送上热酒热莱来,大家吃喝了一阵。朱太守见今天吃酒人多,便想行令。吩咐丫头传话出去,把外书房里一个酒令匣儿拿来。停了一会,帘外的书童捧着一个锦缎包的大匣来,交给帘内的丫鬟,送在朱太守跟前。打开匣子,厚卿看时,见里面横睡着五个碧玉的签筒;此外便是一个一个小檀木令签盒儿,上面雕着篆字的酒令名儿。朱太守随手拿了一个“寻花令”签盒儿,打开盒儿,拿出一个象牙令签来,点了一点人数,见是十一个人,便把十一支牙签,放人签筒里,又把签筒安在桌子中央。先由朱太守起,挨着次儿,每人抽一支令签去缩在袖里。大家低头看签上刻的字,知道自己是什么,便含着笑,不告诉人。
忽然听得飞红娇声嚷着道:“这可坑死我了!怎么叫我这个莽撞鬼寻起花来了呢!”大家看她牙签上,刻着“寻花”两字。荣氏便笑说:“你快寻,寻到谁是花园的,便和花园对饮一杯完令;倘寻错了人,便须照那签上刻的字意儿吃罚酒呢!
”飞红听了,只是皱着眉心,摇着头,拿手摸着腮儿,向各人脸上看去。大家都看着她暗暗地好笑。飞红看了半晌,忽然伸着指儿向娇娜小姐指着说道:“花园在小姐手里!”娇娜拿出牙签来给大家看时,见上面刻着“东阁”二字,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道:“无因得入,罚饮一杯。”飞红看了,便拿起一杯酒来,一口饮干。漱霞在一旁拿筷子夹了些鸡丝儿,送到她嘴里去。她一边吃着,一边又向别人脸上找寻去。厚卿看她乌溜溜的两道眼光,不住地向众人脸上乱转,真是神采奕奕,那面庞儿越觉得俊美了,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飞红听得了,急回过脸来,拿手指着厚卿笑说道:“好外甥歌儿!不打自招,这一下可给我找到花园了。”厚卿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大姨儿你找到醉人,这可尽你吃个烂醉的了!”说着,把手里一支牙签送在飞红眼前,给她看,只见上面有“醉人”两字,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道:“拉寻花人猜拳无算,饮爵无算。”
荣氏看了说道:“这够你们闹的了!”
飞红见说猜拳,这是她第一件高兴事体,当下使唤丫鬟一字儿斟上十杯酒来,揎拳撸袖地和厚卿对猜起拳来。只听她娇声娇气地一阵五啊六啊嚷了半天,谁知她手气真坏;十拳里面却整整输了十拳,这十杯酒却都要飞红一个人消受。飞红看了,不由得娥眉紧锁,向厚卿央告道:“好外甥哥儿!你素来知道你大姨儿量浅,受不住这许多酒的,请你醉人饶了我吧!我还要往下找寻去呢。若找寻不到花园,还不知道要罚我吃多少酒呢!好外甥哥儿你也疼疼你大姨儿吧!”几句话说得合座大笑起来。眠云在一旁也帮着说道:“外甥哥儿,你听你大姨儿说得怪可怜的,便饶了她,一杯也不叫她吃吧。”厚卿说道:“一杯不吃,令官面上也交代不过去。这样办吧,吃个对数儿吧。
这对数儿里面俺再帮助大姨儿吃两杯,三姨儿帮着吃一杯,大姨儿自己两杯,也便交过令去了。”飞红听了,忙合着掌说道:“阿弥陀佛!谢谢外甥哥儿的好心肠!”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两杯酒吃下肚去。接着又寻花园去。
这一遭,她不瞧人的脸色了,便随手一指,指着楚岫说道:“五姨儿一定是花园了!”那楚岫笑说:“我不是花园,我却是个柴门。”她拿出手中的牙签儿来一看,见上面果然有“柴门”两字,下面也有一行小字道:“胜一拳,方开门。”楚岫便擎着粉也似的拳儿,豁过去,一拳竟被飞红猜赢了。没得说,楚岫饮干了一杯酒。飞红这时又猜醉绿是花园,醉绿拿的牙签上,却刻着“深院”两字,又注着:无花饮一杯。飞红依令饮了一杯。接着又猜荣氏是花园。荣氏拿出牙签来,却写着“小山”两字,又注着招饮一杯。飞红又饮了,去拉着安邦说:“好哥儿!你可是花园了?”去拿过安邦手里牙签来看,上面是“酒店”两字,小字是“拉寻花人饮酒”。安邦说:“我还要拉姨娘吃三杯酒去呢!”飞红笑说道:“糟了!连哥儿也要捉弄你自己妈起来了!好哥儿!你店里的酒太凶了!我这个酒客量浅了,和你做一杯酒的买卖吧!”大家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拨笑起来。飞红吃干了一杯酒,安邦便拿筷子夹一片火腿去送在她妈的嘴里。飞红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出得酒店来,去找一处花园游玩游玩!”说得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飞红便走出席来,去拉住朱太守的袖子说道:“花园一定在老爷手里,拿出来放大家进去游玩游玩!”朱太守笑说道:‘我帮你去寻花吧!”说着,把手里的牙签拿出来一看,见上面是“仙蝶”两字,下面小字注着“请其寻花”。飞红说道:“天可见怜我也找到替身了。”眠云接着说道:“老爷最疼你,老爷不替你,谁来替你呢!”飞红回座儿去,正走过眠云身旁,听她说这个话,便悄悄伸手去在她粉腮儿上轻轻地拧了一把,急急逃回座位去了。眠云狠狠地向飞红溜了一眼。
接着听朱太守在那里说道:“我做仙蝶的寻花,一寻便着——花在六姨儿身上。”果然巫云拿出牙签来一看,上面是“花园”两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寻得者,对酌完令”。朱太守便和六姨娘对饮了一杯酒。飞红在一旁笑说道:“怪道老爷常常到六姨娘房里去,原来六姨娘身上是一座花园!老爷又是一只仙蝶,怎不要唱起蝶恋花来呢!”一句话说得合座大笑。荣氏笑指着飞红说道:“也不见你这个贫嘴薄舌的促狭鬼。”笑住了,眠云、漱霞交出令签来。眠云的令签上是“石径”两字,下面小字是“无花饮一杯”;漱霞的令签上是“水亭”两字,也注着“无花饮一杯”。朱太守说:“你们各饮一杯吧。”
完了令,这一场热闹,只有飞红酒吃得独多。看她两腮和苹果似的鲜红,眼珠儿水汪汪的,看一眼愈觉勾人。听她拍着手说道:“有趣有趣!老爷再找一个令出来行。”荣氏笑说道:“你还不曾醉死吗?”说着,朱太守又拣出一个“捉曹操”令来。大家说:“这个令又热闹,又有趣。”朱太守依旧拣了十一支牙签,放在签筒里,依次抽去。各人把牙签藏在袖子里不作声,荣氏却抽得了一支诸葛亮,便寻捉曹操。荣氏笑道:“曹操是大胡子的,老爷也是大胡子,老爷是曹操了。”朱太守拿出牙签来看时,是“张辽”两字,下面注着“七拳”。荣氏便和朱太守三啊五啊的猜起拳来。七拳里,朱太守却输了五拳,荣氏只输两拳,各人依数吃了酒。接着又找了厚卿,拿出牙签来看,上面是“汉寿亭侯”,下面注着“代捉曹操”,又注着“遇张辽对饮,余具猜拳。”荣氏笑说道:“好了!我也找到替身了!”厚卿笑说道:“俺奉丞相军令,来到华容道上,拿捉曹操。曹操,曹操!你还不快快跑出来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说得众人又大笑了。飞红接着说道:“外甥哥儿,我便是曹操,你为什么不来捉我?”厚卿道:“我便捉你这个曹操。”
待拿出令签来看时,上面写着“赵子龙”,下面注“代捉曹操”,又注“猜过桥拳”。
厚卿先找他舅父充张辽的对饮了一杯以后,和飞红猜起过桥拳来。飞红又输了,饮过了酒,两人便一起去代捉曹操。飞红说道:“我知道,曹操再没有别人,定是小姐拿着。”娇娜笑说道:“你们找错了,我是老将黄忠!”那牙签上注着“代捉曹操,遇夏侯渊加倍猜拳。”厚卿说道:“这倒有趣,三个人一块儿捉曹操,不怕曹操飞到天上去!”娇娜说道:“这屋子里的曹操,年纪还小呢!”厚卿接着说道:“我也这般想,一定是安弟弟。”安邦听了,先脸红了;娇娜把他的牙签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曹操。小字注道“被获,饮酒三杯;一捉即获,饮五杯。诸葛亮与五虎将,各饮一杯庆功。”飞红替安邦讨饶说:“哥儿年纪小,酒量浅,三杯改作三口吧。”朱太守也点头答应。安邦便吃了三口酒。这里荣氏点五虎将,除厚卿拿的“汉寿亭侯”,飞红拿的“赵子龙”,娇娜拿的“黄忠”,大家已知道了以外,眠云拿的“张飞”,巫云拿的马超”,六个人各饮了一杯庆功酒。签子上写明:张飞遇到夏侯惇,是要加倍猜拳的;这时漱霞拿的“夏侯惇”,他两人便对猜起拳来。
一连猜了六拳,漱霞却输了四拳。她不肯服气,还要找眠云猜拳。是荣氏拦住了说:“猜拳的时候多着呢。马超和许褚是要猜十二拳的。”这时醉绿拿的“许褚”;这醉绿的酒量很大,巫云的酒量很小,听说要猜十二拳,吃十二杯酒,早巳捏着一把汗。待到猜拳,谁知巫云却完全输了。丫鬟酌上酒来,十二杯一字儿排在巫云跟前,把个巫云急得紧锁眉心,说不出话来。
醉绿满意要吃几杯酒,却没得汔;见巫云跟前摆着许多酒,她便抢过去,一杯一杯的十二杯酒一齐倒下肚去。安邦在一旁说道:“许褚投降到蜀国去了!他帮着马超吃酒呢!”说得巫云和醉绿两人也大笑起来。
黄忠遇到夏侯渊,是要加倍猜拳的;这时楚岫拿的是夏侯渊,便和娇娜对猜起拳来。一连五拳,娇娜却输了三拳。丫头斟上三杯酒,娇娜是不能吃酒的,正在踌躇的时候,厚卿便伸过手去,把三杯酒拿来,统统替她吃下了。安邦看见,在一旁拍着手道:“关公在那里替黄忠吃酒呢!”把个娇娜羞得低下头去,一边却溜过眼去,看了厚卿一眼。厚卿笑着对安邦说道“黄忠年老了,吃不得酒;关公原是酒量很大的,替人吃几杯酒,算不得什么事。”安邦说道:“怪道关公把一张脸吃得通红。”飞红接着说道:“如今关公的脸不曾红,却红了不吃酒的黄忠!”大家向娇娜脸上看时,果然粉腮上起了两朵红云。
荣氏怕她女儿着恼,便催着朱太守道:“老爷看还有什么好的令儿,俺们再行一个?”朱太守见说,便随手在户签盒子里拿出一个访西施令来,把十一支牙签,放在碧玉筒里,各人依次抽去一支藏着。这令儿抽得范蠡的,便声张出来,去找寻西施。这时厚卿却抽得了范蠡,朱太守便催他快寻西施。厚卿便在满桌面上看人的脸色,娇娜小姐怕厚卿找不着西施,要吃罚酒,他两人坐得很近,便低着头向厚卿递过眼色去,又把那支牙签在桌下面摇着。厚卿会意,却故意沉吟了一会,先故意猜错,拉着荣氏的手,说道:“舅母是西施了。”荣氏笑说道:“你看我这样年老,还像得西施吗?”拿出牙签来一看,上面是“越王”两字,又注着“赐酒慰劳范大夫立饮”一行小字。
厚卿看了,心里欢喜,便站起身来。荣氏把酒送在他嘴边,便在荣氏手里饮干了酒,坐下来,指着娇娜说道:“妹妹美得和西施一般,妹妹一定是西施了!”羞得娇娜把手里的牙签向桌上一丢,转过脖子去,看着别处。大家看桌子上,果然是西施,那小字道:歌一曲,劝范大夫饮。众人都说:“妙妙!小姐原唱得好曲子,只是轻易不肯唱的;如今天可怜见,小姐恰巧抽得这唱曲子的签子,酒令重如军令,小姐快唱一支好的,赏给俺们听听。况且外甥哥儿是客,小姐也不好意思怠慢这位范大夫呢!”
娇娜小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劝得无可推诿,便背着身子,低低地唱道:“芋萝村里柳絮飞,几家女儿制罗衣。怪的西家有之子,乱头粗服浣纱溪。乱头粗服天姿绝,何物老妪生国色?向人含颦默无言,背人挥泪娇难匿。一朝应诏入吴宫,珠衫汗湿怯晓风。歌舞追欢乐未央,运筹衬席建奇功。奇功就,霸图复。画桨芙蓉瘦,胥台麇鹿走。响屟廊空馆娃秋,遗香残月黄昏候!”
唱来抑扬顿挫,十分清脆。娇娜小姐唱完了,合座的人都饮一杯酒,庆贺范大夫,厚卿也跟着吃完了一杯酒。飞红却不依,说道:“俺小姐却为范大夫唱的,你做范大夫的只吃了一杯酒便算了吗?”厚卿笑问道:“依大姨儿说不算便怎么样呢?”飞红道:“依我说,范大夫还须拜谢西施。”厚卿巴不得这一句,真地站起身来,抢到娇娜小姐跟前,深深作下揖去,羞得娇娜小姐急向她母亲怀里躲去。大家看了,又笑起来。
荣氏把厚卿拉回座去,朱太守叫大家拿出牙签来看:见朱太守自己拿的是“文种”,小字注着:和范大夫对饮,厚卿便和他舅父对饮了一杯酒;安邦拿的是“诸稽郢”,小字注着:对饮各一杯,便也和厚卿对饮了一杯酒;飞红拿的是“吴王”,注明“犒赏范大夫立饮,劝子胥酒,酌定拳数。”飞红笑对厚卿道:“大夫站起来,待寡人赐酒!”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厚卿真的站起来,饮了一杯酒。飞红又看着娇娜小姐道:“小姐从此做了我的妃子呢!这样的美人,怎不叫寡人爱煞!
”一句话说得满桌的人大笑。娇娜小姐啐了一声,低下头去,又偷溜过眼波去向厚卿笑了一笑。眠云拿的是“伯嚭”,注明“范大夫说笑话,奉酒太宰饮。”眠云笑说道:“大夫快酌酒来,待老夫痛饮一杯!”朱太守听了,也撑不住大笑起来。厚卿真的亲自执壶,走到眠云的跟前,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着,说道:“丞相饮酒!”荣氏看了,笑说:“都是老爷引得大家都成了疯人呢!”
眠云饮过了酒,还催着厚卿说笑话。朱太守说道:“今天大家也笑够了,不说吧,还是罚他唱一支曲子吧。”厚卿听了,也低低唱道:“六宫谁第一?天下负情痴。耽闷岂独癣?为看不多时。
卧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立而望,步何姗姗而迟迟?真耶幻?是耶幻?瑟瑟兮帷风吹,盼彼美兮魂归,细认还疑不是伊。”
大定听他唱完了,都说好,独有娇娜在暗地里溜了他一眼。
接下去漱霞拿的是“东施”,注明“作媒吃谢媒酒,回敬范大夫”,厚卿和漱霞都依着饮了一杯;楚岫拿的是“王孙雄”,注着“拇战一字清五拳”;巫云拿的是“华登”,注着“一认五,一认对,哑战三拳”;大家都照例行了。醉绿拿的“伍子胥”,注明“拇战无算,由于胥定数”;醉绿原是爱猜拳的,当下她便娇声叫着嚷着,和合席的人猜拳,满屋子嚷得十分热闹。厚卿的酒量原是浅的,这天他又多吃了几杯酒,便觉得头昏眼花,胸颈一阵作恶,便哇地吐了出来,大丫头心来扶住。
荣氏说:“快扶哥儿回房睡去!”这里大家也散了席。
厚卿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过来。急急到他舅父房里去送行,他舅父早已在清早动身去了。厚卿陪他舅母谈了一会话,精神还觉十分疲倦,便入房睡去。到了晚上,荣氏便吩咐把外甥哥的晚饭送进房去,丫鬟伺候着。厚卿吃完了饭,见窗外月色十分明亮,便独自一人步出院子去,在一株梧桐树下,仰着脸看天上的月儿;只见一个十分明净的月儿,四周衬着五色的薄云,飞也似地移向西去,照得院子里外透彻。
正静悄悄的时候,忽听得身后有衣裙窸窣的声儿。厚卿急转过身去看时,见娇娜小姐,正傍花径走来。看她身旁也不带丫鬟,厚卿心中一喜,忙抢上前去,两人并着肩。娇娜小姐靠近了厚卿的肩头,迎着脸儿,拿一手指着天上,低低地问道:“哥哥!
天上的牵牛织女星在什么地方?”厚卿看月光照在她脸上,美丽清洁,竟和白玉雕成的美人一般。夹着那一阵一阵的幽香,度进鼻管来,不由得痴痴地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正在出神的时候,忽见娇娜又向西面天上指着,只嚷得一声:“啊哟!
”早已晕倒在厚卿肩头。厚卿急抱住她的腰肢,看四周天上时,早巳满天星火,那火光直冲霄汉,反映在院子里,照得半个院子通红,连他两人的头脸上也通红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燕子入怀娇魂初定才郎列座慧眼频亲
范阳太守府里,忽然失了火。一刹时,火光烛天,人声鼎沸。起火的地方,在后衙马槽。那马槽四面紧贴监狱,东面紧贴花园围墙。那火头一球一球和潮水似地向花园墙里直扑进来,正当那厚卿和娇娜小姐站立的地方。可怜娇娜小姐,自幼儿娇生惯养,深居在闺房里的,如何见过这阵仗儿?早吓得她倒在厚卿怀里,玉容失色,不住地唤着“哎哟!”厚卿一条臂儿,扶定她的腰肢。伸手到她罗袖里去,握住她的手,说道:“妹妹莫慌!俺送妹妹到母亲跟前去。”他两人正向通内堂的廊下走去,耳中只听得天崩地裂价似的一声响亮,那西面的一垛围墙,坍下一丈多宽的缺口来,恰恰把那座通内堂的月洞门儿堵住。那火炎滚滚,一齐向这墙缺里直拥进来。接着墙外一阵一阵喊杀连天,越喊越响。看看喊到墙根外面了,娇娜实在惊慌得撑不住了,她一转身,伸着两条玉也似的臂儿,抱住厚卿的颈子。只唤得一声:“哥哥救我!”早已晕绝过去了。这时火已烧到花园里的走廊,那喊杀的声音,越逼越近;厚卿也顾不得了,把娇娜小姐拦腰一抱,转身向园东面奔去。直奔过荷花池,向那假山洞里直钻进去。
那洞里原是有石凳石桌的,厚卿坐在石凳上,把娇娜坐在自己怀里。又低低地凑着娇娜耳边唤着:“妹妹快醒来!”娇娜慢慢地转过气来,两行珠泪,向粉腮上直淌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厚卿的唇边。厚卿忙搂紧了娇娜的身体,脸贴着脸儿,低低地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又连唤着“好妹妹”。这时,听山洞外兀自汹汹涌涌的人声火声,十分喧闹。厚卿抱定了娇娜的娇躯,一个一声一声唤着“哥哥”,一个一声一声唤着“妹妹莫慌,有哥哥在呢。”他两人静悄悄地,躲在山洞里,足过了半个多时辰。听那外面的声息,渐渐地平静下来。厚卿才放下娇娜的身躯,扶着走出了假山洞。看时,四围寂静无声,只那西边半天里,红光未退。那一轮凉月,照得满地花荫。树脚墙根,虫声叽叽。再看娇娜时,云髻半偏,泪光溶面。月色照在她脸上,真好似泣露的海棠,饮霜的李花。不由厚卿万分怜爱起来,拢住她的手,又伸手替她整着鬓儿,嘴里又不住地唤着妹妹。
他两人手拉着手儿,肩并着肩儿,缓缓地在月下走去。
看看走到小红桥边,娇娜说道:“俺腿儿软呢!”厚卿便扶她去坐在桥栏上,自己却站在她跟前。那月光正照在娇娜脸上,真觉秀色可餐,厚卿不觉对娇娜脸上怔怔地看着。娇娜这时惊定欢来,见厚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噗哧一笑,低下头去。厚卿这时,真是忍不得了,便大着胆,上去搂定玉肩,伸手去扶起娇娜的脸儿来;娇娜也乘势软绵绵地倚在厚卿怀里,厚卿俯下脖子去,在她珠唇上甜甜接了一个吻。接着紧贴着腮儿,四只眼儿对看着;在月光下面,越觉得盈盈清澈。
彼此静悄悄的,只觉得她酥胸跳动。半晌,娇娜把厚卿的身体一推,两人对笑了一笑。
正情浓的时候,忽听得池那边有唤小姐的声儿,厚卿替娇娜答应着;那四五个丫鬟和娇娜的奶妈,慌慌张张地寻来。见了娇娜,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快去,险些儿不曾把个夫人急死呢!”便有两个丫鬟,上来扶着娇娜。这时月洞门口已挖出一条路来,他们都爬着瓦砾堆儿,走进内堂去。荣氏见了娇娜,唤了一声:“我的肉!”一把拉进怀里。娇娜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荣氏再三抚弄劝慰着,娇娜才住了哭。停了一会,丫鬟传进来说:“外面伍相公候着。”那飞红、醉绿、眠云、漱霞一班姬妾,正在淌眼抹泪;一听说伍相公来了,大家便躲进屏后去,那奶妈也上去把娇娜扶进房去。
这里荣氏才说一声“请”,丫鬟出去把伍相公领进屋子来。荣氏见了,站起身来让坐。那伍相公上来请过了安,才退下去打偏着身儿坐下,说道:“夫人和小姐哥儿二夫人都请万安,外边没有事了。那班死囚徒,也已一齐捉住,不曾漏走得一个。只是累得夫人们吃了这一场大惊吓,全是学生们防范不周的罪,还要求夫人们饶恕这个。”说罢,又站起来请下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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