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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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自记事起，“责任”这个词儿便无处不在。父母将它缝进他衣裳的褶皱，长辈们把它拌进每日的饭菜。
　　“你是长子，要担起责任。”“这次考试，要对得起父母的付出。”“弟弟妹妹还小，你要做个榜样。”
　　责任是什么？幼时的他追着大人问，却似懂非懂。
　　他开始沉默地接过每一个期待的眼神，将它们统统装进自己尚未宽阔的肩膀。该他承担的，他伸手去接；不该他承担的，他也习惯张开双臂。
　　隔壁张婶家的老母鸡咯咯叫着报喜，他被父母支去帮忙杀鸡拔毛。同去的还有个陌生男孩，个头比他矮半截，圆脸上嵌着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笑起来憨厚得像晒暖的麦垛。
　　他手脚麻利地给鸡褪毛，滚烫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张婶夸赞的话像蜜糖水浇在头顶，甜得他耳根发烫。待张婶出门办事，院里只剩他们俩，鸡毛在木盆里打着旋儿。
　　“你叫啥名儿？”那男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掠过麦田的风。
　　“周也。”他头也不抬，手指在鸡皮上刮出沙沙声。
　　“我叫阿文。”男孩用胳膊肘碰碰他，“咱俩交个朋友呗？”
　　周也点了点头。
　　洗着洗着，阿文目光四处飘着，飘到上头，伸出根湿淋淋的手指：“哎，你看，那是不是鸡蛋篓子？”
　　顺着阿文的手指，周也看见竹篓缝隙里漏出几抹温润的肉粉色。
　　阿文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像两颗不安分的玻璃弹珠：“我拿了几个蛋，但不方便回去。先搁你家成不？过两天我来取。”
　　“你偷蛋？”周也手里的鸡爪子“啪”地掉进盆里。
　　阿文急得去捂他的嘴：“这叫哪门子偷？”血腥味蒙着脸，周也“呜呜”地闷哼。
　　阿文不满地松开手，指着自己磨破的衣服：“这附近谁不知道我家揭不开锅？张婶早晚要接济我家的，我不过提前支取些。”
　　周也盯着他的破旧的衣领，半晌，似是明白了，点了点头。
　　黄昏时，他替阿文揣着三枚温热的鸡蛋回家，偷偷摸摸地，像揣着不敢见光的秘密。
　　次日清晨，张婶的骂声劈开了他家门前的薄雾。母亲揪着他耳朵出来。
　　周也龇牙咧嘴，忙解释是阿文让自己拿的，可待张婶赶去，阿文家的木门紧闭，门缝里钻出几丛野草，人早不知跑哪去了。
　　周也不得已，只能把鸡蛋还给他们家，挨了父母训斥，又赔了些钱。

　　二
　　时光如流沙，周也在日复一日的埋头苦读中悄然拔高，他的成绩单上鲜少出现瑕疵。可这一次，命运吝啬地收回了眷顾。
　　回教室前，他无意间听见了门缝里漏出的对话。
　　“咱们班这次可真是丢人现眼，年级前十，一个都没挤进去。”
　　是小李的声音，他平日里总和自己针锋相对。
　　“可不是嘛，”一个女生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埋怨，“要是周也这次能进前十，也不至于让咱们班这么难堪。”
　　“哈，现在咱们班可是被别的班吊着打呢。”另一个男生笑嘻嘻地补刀。
　　周也站在门外，手指悬在半空，一时竟不知是该推门而入，还是转身离开。沉默几秒后，他还是推开了门。
　　教室里的谈笑戛然而止。
　　空气像是被骤然抽紧，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假装忙碌，或是僵硬地扭过脸，盯着窗外发呆。
　　周也攥着拳，不知道该澄清些什么，又觉得这件事他本身也有责任，动了动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回到座位，翻开习题册，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刺耳的声音，连同自己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一并压进沉默里。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班主任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办公桌的一角，照得那摞试卷边缘微微发亮。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平和，可话里的意思却沉甸甸地压下来。
　　“周也，这次考试，咱们班的整体排名不太理想。”
　　话说得委婉，可弦外之音谁都听得懂。他是班里的标杆，标杆倒了，整个班级自然显得矮了一截。
　　周也站在一旁，视线低垂，盯着地砖上的一道细缝，安静地听完所有的批评。
　　老师见他始终沉默，火气渐渐散了，转而替他分析起各科成绩的浮动。他听着，偶尔点头，最后低声道了句“谢谢老师”，转身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放学路上，他撞见了死党陈昊。对方一眼看出他情绪不对，勾住他的脖子问：“怎么了？老班训你了？”
　　周也简短地转述事情大概。
　　陈昊听完，嗤笑一声：“你们班考得烂，关你屁事？你是学神又不是神仙，还能一个人把全班拖进年级前十？”
　　他用力拍了拍周也的背，压低声音，“要我说，面子这玩意儿，谁爱要谁要，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周也没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但有些东西，像是一粒沙落在鞋里，磨得脚底隐隐不适。

siguang1125

看来书友喜欢写生活的阴暗面。不过文笔不错，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