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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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小七是【迎客楼】的小二，他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但自从迎客楼的莫掌柜在七年前的雪夜，拼死把他这个小乞丐从一群鬣狗的嘴下抢了出来，还给了他一碗热饭后，他就成了莫小七。
    莫小七手脚很是利落勤快，掌柜的也不曾轻怠，该有的月奉和例钱一个子儿都没有少他，甚至偶尔会有多余——天知道莫小七是怎么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不过小七却一直跟掌柜的说了这钱他收不得。
    【迎客楼】的规模在整个小镇上并不算大，不过好在莫掌柜向来厚道，而且为人热心，所以倒不虞客源。多的有人愿意吃饭花钱更少，味道更好多走几步。
    不过，今天酒楼是早早就打了烊，不接来宾。莫掌柜本来想打发莫小七出城，但是却被小七拒绝了。他之前被掌柜的救过一命，可不想这时候一个人灰溜溜的跑出城，就让掌柜的一个人在这里周旋。
     今天酒楼提早打烊的原因不为别的，只为头前就来了几个客人，包了场。这几位客，个个携着刀剑或者其他莫小七看不懂的家伙事。说话虽说豪爽，但言语间却透露着些许紧张。有一个拿刀的，莫小七甚至可以觑见那因为用力过猛而蜷起的指节。
    这样的客人其实销声匿迹很久了，自从大周登基，承了高宗的基业，后来又约束各地江湖豪杰。在京都设了门堂，还在各地下了各大执事，这些江湖客就日渐少了去。自古侠以武犯禁，这些大野龙蛇们，早就是京都的入骨之刺。
    莫小七稍微数了数，来着有一名 持刀老叟、一名擎棍的虬须大汉、一个腰间悬挂着一根长鞭模样的中年人以及最后两名，身着黑衣，脸色甚是倨傲，分别是一名冷面的青年和一直笑眯眯眯着双眼的圆脸汉子。这几人来了就选了个包厢，跟掌柜的付了定金，就唤人在包厢外候着，说是要等一个人。
    莫小七侯在门口，等着包厢里传唤——整个酒楼的小厮只剩他一个人了——包厢里，那几人的声音莫小七听得清楚异常，向来里面的人对着他这么个小角色也懒得避讳。
    冷面的黑衣青年率先朝着其他三人拱了拱手，语气颇有些傲气：“今日，能请得三位，柳惟先行谢过诸位。”转手将圆脸中年让了出来，似乎在等他说话。
    圆脸中年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笑得眯着双眼，见青年人让他说话，这才先端起茶杯：“诸位能来，张行谢过。一会儿尚有要事，就容在下以茶带酒。”
    张行说着，先对着拿持刀老叟端茶：“八卦刀的刘一刀刘掌门。”
    转头对着擎辊的虬须大汉，笑道：“还有惊云棍的谢坤谢长老。”
    最后，举杯朝着那中年人，神色有些谨慎：“以及，有‘翻云匿迹黄蜂刺’，仇石仇大侠。”
    “嘿！”刘一刀嗤笑一声，声音沙哑而又有些自嘲，“张执事说笑了，现在这里，哪有什么掌门长老，大侠小贼的。这里只有京都武堂的，三只鹰犬罢了。”旁边的仇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倒是谢坤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张行摆摆手，又是一阵长笑：“言重了言重了，现在不都是为皇家做事的人吗？这俗话说的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都吃着大周给的饭，帮大周做事，又有什么问题？”
    仇石撇了撇嘴，端起了茶，算是开了口。声音格外的阴冷，甚至莫小七听在耳中让自己打了个冷颤。“但是今天，咱们是帮王爷做事。”仇石抿了口茶，眼神中有些不屑，也有些自傲和无奈，“所以，咱们就不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就等那【无双剑】聂离就行了。”
    众人听得这个名字，竟是一时间全部噤了声。谢坤皱着眉，神色间颇有些焦虑和不安：“咱们今天这么做，算是反了江湖道义。。。。。”
    不等谢坤说完，那边的柳帏就抬手止了他的话头：“江湖道义？现在哪来的什么江湖道义。自上面设了京都武堂，就不存在什么江湖了，又哪里来的什么江湖道义？”谢坤被止了话，张口结舌良久，却只是重重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半瘫在椅子上。
    莫小七侯在门外，颇有些不安。就在莫小七因为紧张，半个身子都发木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温和的问询：“敢问小兄弟，可有一名姓刘的老先生订了包厢？”莫小七回过头，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那双温和的眸子。那对眸子底中，尽是坚定。
    “啊！”莫小七回过神来，连忙行礼：“先生请进，今天就只有一桌人，定是在等您了。”说着，莫小七就把眼前的人让进了包厢。
    等眼前这年近而立的温和中年进房，莫小七使了个心眼，偷偷的用脚挡了挡房门，留下了一道门缝。他并不敢直接从门缝里窥视，只用眼角的余光，也只能隐约觑见刚刚进门的那名中年人的一双手。
    那中年人进了门，就被众人让进主位，再三推脱不得，这才落座。刚刚坐下，就对着在场众人一个抱拳，先拿起身前的酒盅就一饮而尽。这才对着几人：“劳诸位久候，聂某先行自罚，还望诸位恕罪则个。”等这中年人放了酒杯，稳坐在主位，就对着这几人笑道：“今天，是刘掌门牵头，请了聂某和几位同道来，就为了聂某这事，不甚感激。”这中年人这么说着，可先前这几人却个个正襟危坐，连正脸都不敢对着他，眼神都瞅着他处。
    “言重了，言重了。”张行见无人应话，就先起身对这中年人回了个礼，脸上远远望去就似个笑弥勒，“能够请得鼎鼎大名的【无双剑】聂离聂大侠来，那是哥几个的荣幸。”被唤作聂离的人先是对着张行笑着应了一声，来回扫了几眼，脸上的笑就敛了大半。
    等在看到角落处的柳帏，聂离却是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扭头看着刘一刀：“今天，是刘一刀刘掌门下了帖子，说是想帮聂离在这事儿上撑一撑，敢问这两位是。。。”那刘一刀脸色有些赫然，低下头咬了咬牙，这才抬头，笑着应道：“这两位就是从京都武堂来的张大人和柳大人，正是为了让聂大侠和王爷和解来的。”
    那聂离当即变了脸色，从座上起身，盯着刘一刀的双眼，牙齿咬得吱嘎作响：“刘掌门，枉你是八卦门掌门。。。”不等聂离说完，那边的张行却是抬手打断了他：“聂大侠，八卦门早就并入了京都武堂，现在刘掌门可正是这片地的总管。”
    “你！”聂离双眼圆瞪、眥目欲裂，一双眸子里净是汹涌怒火，死死盯着刘一刀，“好，好个刘一刀。”聂离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张行和柳帏，声音低沉，隐隐透着一股子火：“那么敢问这两位大人，今天在这里等着聂某，有何吩咐。”
    那张行却也不恼，只是伸了伸手，示意聂离落座，笑道：“我们王爷，对聂大侠气节甚是赞赏。想请聂大侠去京都，进武堂任职，最好是在他门下做个门客，那就再好不过了。”
    “哼！”聂离连落座的欲望都不曾有，只是一声冷哼，“免了，聂离闲云野鹤惯了，享不起皇家饭的福，告辞。”连行礼都不曾有，聂离扭头就想往外走去——莫小七在门外，只能看到那个被叫做聂离的身子猛地一晃，顿在了原地——“这。。。”聂离身子几个摇晃，一股强烈到几乎无法抵挡的睡意直直得往脑子里蹿，甚至于右半个身子木也似了，浑没什么知觉。
    聂离看着张行几人，眼里尽是不解和怀疑，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目前那似乎中了毒得模样。倒是柳帏看到他摇摇欲坠，却又一直盯着自己几人，皱了皱眉，冷着一张脸，哼道：“别奇怪，这边的人早就知道你有一套堪称绝世得辩毒识毒得本事。”撇了撇嘴，柳帏眉头耸起，似乎有些不屑，“但是你现在喝进去得那杯酒，下的是麻药。最近御医才研究出来得，那些皇家子弟们，得了痨病，油尽灯枯乃至于痛不欲生得时候，一杯无色无味得麻药下去，保管睡个安稳觉。”柳帏咧了咧嘴，虽然在笑，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实乃是，治病救人得良药。”
    聂离已经听不清柳帏在说什么了，甚至于脑子里连思考都变得迟钝而又艰涩。他努力得想要睁大眼睛，但是眼前得景象却越来越模糊。想要伸手握住剑，但却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
    “嗬。。。”聂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左手猛地操起桌上的银筷，对着右臂就狠狠的插了下去。半根筷子直接从右臂贯入，剧痛几乎令聂离窒息，但与此同时，却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右手。
    门外的莫小七，此时几乎整个人凑在了那道狭窄的门缝上，但他只能看见聂离右手一动，平白间响起一串剑鸣，因为太过于迅疾，听到耳中竟好似只有一声。
    聂离不过一个呼吸间，就出了七剑，朝着离得最近的刘一刀。每一剑都对着要害，丝毫不留情面。所有人早就攥住了兵器，刘一刀自也不意外。他原是八卦门的掌门，本就擅长牵制和借力。然而，他只挡住了四剑！刘一刀确定自己没有敢丝毫懈怠——哪怕此时的聂离离全盛怕是不到三成——但他现在只能拼命的闪开身子，以免自己的要害被刺穿。但饶是如此，他也只是躲开了要害，左臂和右腿已经被聂离手中长剑直穿而过，趴在地上，却是不敢再起身的模样。
    只打出这七剑，聂离的身形便是一个踉跄，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倒在了地上。好在及时伸手扶住了圆桌，这才勉强站在原地。低下头，聂离的呼吸剧烈而又急促，胸口仿佛风箱一般剧烈的起伏。
    “好个‘怒涛’！”此时，所有的人已经将聂离围在其中，张行一脸的赞叹，双手带着一副精钢制成的手套，轻击掌心，“这便是聂离聂大侠自创的‘怒涛’，可惜啦，我听人说你全盛时期一个呼吸间甚至能击出十三剑，而现在。。。”张行说到这，忽然一挥手，示意众人，率先就对着聂离冲了上去。众人得了信号，也随着张行围了上去。聂离攥紧手里的剑，头颅低垂，指节因为拼命用力而泛出青白。
    莫小七从门缝处，只见到聂离的身周，一串急促而又凌厉的剑鸣，好似狂风骤雨般，连成了一片。轰然的剑鸣好似半空中起了一声旱雷，震得莫小七耳中轰轰作响。
    聂离相比全盛时，一身功夫留下不到三成。然而饶是如此，等众人制服聂离，夺了他手中的剑，一身轻伤旧伤遍布全身。尤其是谢坤和柳帏，谢坤被剑穿了小腹而柳帏整个左胸都被直穿而过，再偏哪怕一点儿都能直接要了他的命。而刘一刀则是早就被破了胆，犹犹豫豫甚至连靠近也不敢。
    “不愧是【无双剑】”张行半蹲在已经被拿住迫使跪在了地上的聂离前，不断的喘着粗气，“哪怕是一身本事不足三成，我们也差点拿降不住。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号，【无双剑】果然一时无两。但是，从你进门的时候，你的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而是王爷的。”
    聂离没有回答，他此时只觉得脑袋中如同被塞进了一根铁杵，来回的将自己的脑子搅得七零八落，眼前能看到的，也只有隐约的人影。仇石的那根长鞭却是一根钢索，从他的琵琶骨穿过，再锁了半个身子，仅剩左臂还能动弹，被仇石死死得按住。
    张行凑近聂离身前，半蹲着身子，侧过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你的妻儿，已经被王爷请到了府上了。”聂离猛地抬起了头，本是行将就木的他，此时的眼中充血，那眼神仿佛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低吼一声，声音嘶哑，浑不似之前的温润：“我的妻儿，奉公守法。你们，凭什么抓，可还有王法？！！”
    “哈哈哈哈哈。。。。”听到聂离的话，张行突然大笑了起来，直笑得踉踉跄跄，甚至需要站起来才能勉强收住，“王法？聂离啊聂离，什么是王法？我们就是王法！”张行收住笑，直起了身子，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格外认真，盯着聂离，冷道：“既然聂大侠跟我说什么王法，那洒家今天就告诉你！王法王法，那就是皇家的法！”
    聂离低下了头，甚至于就连呼吸也变得轻缓，可有可无，只剩下身体，在不断地轻轻颤抖。仇石按着他的左臂，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白芒。聂离左手手腕一抖，一道浅浅的白芒突然从袖底窜出，仿佛蛰伏的虫豸被春雷惊醒乍起的瞬间，直接钉在了仇石的眉心间，却是一柄短小精致的短剑。而仇石，在他反应回来之前，就已经被短剑夺了性命。
    不等其他几人从惊愕中回神，聂离直接攥住了短剑，努力辨识着眼前模糊的景象，左手猛地一挥。
    莫小七贴着门缝，只看到了半空中微不可见的白芒一闪，仿佛一道霹雳，从聂离的手下跳出，不过须臾间，还没容莫小七动作，就已经冲破门框，贴着他的脸射了出去。又穿过一道承重用的房柱，钻进了一间厢房里，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就听到了张行那凄厉仿佛夜枭嘶鸣一般的惨叫。
    “呃啊啊啊——！！！”张行捂住了自己的左眼，然而却于事无补。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毫无防备的他惨叫出声，更多的，还是后怕——倘若聂离哪怕再有半分力气，自己的下场想必和仇石无甚区别。
    “混蛋！”柳帏不顾伤痛，拿起身边的长刀，抬手就将聂离的左臂齐肩而断。聂离本就是强弩之末，断臂之痛连着药力，直接令他昏了过去。柳帏抬起刀，正要劈下聂离的头颅，却被一只戴着精钢手套的右手抓住了。
    “你！”柳帏愤而扭头，却猛地愣住了。张行的仅剩的独眼闪着骇人的凶光，择人欲噬。不等柳帏说什么，张行抬手就一巴掌闪在了他脸上，用力之大，甚至让柳帏跌倒在了地上：“放肆！我说过了！从他踏进这个门，他的命！是王爷的！不是他的，不是我得，更不是你的！”张行伸手攥住了柳帏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拉起，仅剩的独目死死瞪着柳帏，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而变得沙哑而又狠厉：“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全都由王爷来定夺，你听懂了吗？”
    不等柳帏回答，张行松手将他丢在地上，扭头看着昏倒在地的聂离，随手处理了一下伤口，勉强止住血。仅剩的独眼狠狠瞪了一眼瑟缩在一旁的刘一刀：“给他止血，把人带走！备车，去王爷那里！”
    看着刘一刀颤巍巍的将聂离扶了起来，哆嗦着帮他处理伤口。哪怕知道聂离没有数个时辰醒不过来，但那颤抖的双手暴露出了他的惊惧。
    张行看着刘一刀的模样，不屑的低嗤一声，低下身子，扶起瘫在地上的谢坤和柳帏，对着刘一刀示意了一下，朝门外走去。路过门口，看着依然低眉垂首的聂小七，将一整块银子丢在他脚下：“里面的尸体，埋了。今天，嘴闭紧，不然就等着你们酒楼一家下去团聚。”不等莫小七回应，就扶着人，带着刘一刀走了出去。
    莫小七静静的看着那块足以让他三年之内衣食无忧的元宝落在了脚边，却没有去捡起来。猛地扭头，撞开一间厢房的大门，径直走到对面的墙壁上。
    墙壁上，一把精致的短剑，直直插在墙壁中，只留下柄部，还落在墙外。莫小七走到短剑跟前，轻轻的抚摸着短剑，剑柄上有两个小字。莫小七并不识字，但如果他懂得问询懂字的先生，会有人告诉他这两个字
——“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