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玫瑰——《黄色墙纸》

今天吃肠粉

　　一个有趣的设想，如果，只是如果，《理智与情感》中的MARRIAN,最终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给自己思维的野马套上马缰，成为上校的妻子，然后她怀孕成为人母，她无法自制的滑入抑郁深渊，于是上校带她到湖畔的房屋修养，他们请来的家庭医生说她必须进行“睡觉疗法”，静养，睡眠，再睡眠。于是她被剥夺自由，被扔进以爱之名打造的五星级牢笼，他们要求她暂停脑袋里上演的剧场，剥夺肆意思考的权利，剥夺她惟一的乐趣最后的屏障，这时，她发现一张有着“蹩脚的罗马艺术”，颜色浓艳肮脏，线条蠢蠢欲动的黄色壁纸，在无法发声，极端压抑的空间和心理状态下，她会不会产生同样的幻觉，她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我”？而上校，一定会成为另一个约翰，这一点毋庸置疑。男人，秉持“雄性哲学”在社会法则下，享有发声的权利并有在发声后作出决定的权利，会在所有的选择中挑选一种他认为是最好的加诸给他的雌性，不顾她的呻吟，抗拒，申诉，他们说：“宝贝儿，这是爱你的表现”一次次来给自己矫饰“圣父”的光环，以霸道甚至残忍的姿态一方面占据道德制高点，一方面将莫大的压抑与狂躁倾倒给他们口里的宝贝儿。他们是生理上的猎人，却是精神上的恶狼，对于玫瑰来说，猎人为她打造花房修剪花枝，而恶狼却一口咬断她得以绽放的根系。被放入瓶中的玫瑰，在最美的时候被采撷，在最美的时候被珍视，然后在最美的时候被扼杀。这是“永生永世铁打的妇德”，更是一种整个人类社会动物性的暴力侵袭。

　　杀掉自己与杀掉思想,是清醒的玫瑰们为数不多的选择。死掉或疯掉，抛弃肉体或抛弃灵魂，决绝而惨烈。一个女人一步步发疯，是父权体制对一个有着强烈创作欲解放欲的女性一步步压迫，扭曲，乃至摧残的过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一直在混沌状态中，不是按部就班的扮演社会加诸的固定角色，女儿，妻子，母亲，冠以父姓，冠以夫姓，相夫教子，眉目温顺，养一只狗，喝下午茶，聊天，或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然后等皮肤嘴唇失去水分，老去。而是自己从内到外打破这种混沌的绵羊状态后，却发现整个社会的反弹与压力以强而绝对的姿态铺天盖地地侵袭而来，挣脱不得，逃脱不得。就像约翰，“你知道这屋子对你的病有好处。”他说。是谁知道？他以上帝的不容抗拒的姿态宣布“我”知道了，于是“我”就像受洗的圣徒，恭敬地说知道了。社会地位，家庭关系上，丈夫是王，拥有屋内的一切包括妻子的指挥权控制权，甚至她们连思想都不放过。身为肉食动物的狼，他们岂会放下狩猎的本能，去倾听一只玫瑰绽放的声音。尤其这只玫瑰已被他们折断，供在他们的领地范围内，要么枯萎，要么褪色。

　　生而为人，活着已属不易，而生为女人，又会不幸加倍，双重的艰难，这是劫，亦是命。除了异性的强权压制下，另一方面，是同为女性的漠视与不理解，这些无疑导致“我”的处境越加的孤僻，幻想加重，从而创造出了另一个在壁纸中蛰伏的自我，在一堆凌乱线条的掩埋下，“我”被困在墙里，爬不出来，亦退不回去。而这样作困兽斗的“我”无疑是让墙外的“我”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出境亦是在方寸之地转寰不得，虚与实，幻想世界与真实处境，二者都无法拯救对方，被困在婚姻的枷锁里，呼号不得，呻吟不得，只得杀死自己暴动沸腾的思想，以求重新回到混沌狂乱的状态中。疯 ，是必然。而发疯，是自我封闭，亦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保护，自我反抗，不听不看不想，让思维停留在莫大的虚空，抛弃规则逻辑，抛弃人世角色，抛弃社会规则内循规蹈矩的自我。

　　继续说说来自同性的二次伤害。除了约翰这个明显的凶手之外，而“我”的姐姐简妮无疑是另一层意义上没有持刀的刽子手。“她是个完美而古道心肠的家庭主妇，对家庭主妇一职甚至十分满意。”一枝安于在瓶中被供养的花朵，和一朵迫切地想发声想把身上每一根刺磨地光亮亮急于逃离的玫瑰，一定会有本质上的隔阂。姐姐代表一种安稳的生存现状，符合社会期待，在规则内如鱼得水，她是应该被镌刻在教科书上的楷模，而“我”，是叛逃者，是异端，当一个异端向一个正教徒寻求理解时，结果可想而知。和约翰一样，她对“我”的写作持否定态度，她认为思想应该被束缚被关进囚牢，书写与发声是导致“我”病情加重的主要原因，最最应该的是，静养，静养，静养，安静到屏息，安静到窒息。蒙昧者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决定清醒者的日常，尤其令人怜悯的是，她以圣母自居，自傲，自诩为“正常人”。该疯的安于现状，不该疯的被社会规则抛弃。真真可笑。“我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在干什么，她就像被发现了偷东西一样震惊，非常愤怒地责问我为什么要吓唬她。”事情发生在“我”发现她在触摸壁纸，她是否也对牢笼外的世界有一点点的模糊的幻想？可惜的是，这种模糊的幻想被识破后，她就立马抛弃它，披上正常人的坚硬盔甲，斥责，质问“我”这个她眼中无可救药的病人。约翰的强权是“我”压抑的主要缘由，而简妮的顺从则是让“我”的期望最终落空。读李昂《杀夫》时，只觉一种酣畅淋漓的暴力美感，越血腥，越兽性，越能凸显反衬林市手起刀落以最简单最粗暴方式反抗中的人性。林市的受虐大部分来源于肉体，而《黄色壁纸》中的“我”，虽然被好吃好喝的供着，好似被淹死在糖罐中的蚂蚁，成就这样一瓶甜蜜的死亡，“我”更多是精神上的压抑与痛苦。而女配角的存在对二者走上极端之路的帮凶作用同样不可忽视。富有中国特色的有窥私癖和嚼舌癖的老女人阿罔官和代表着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疏离淡漠关系的简妮，二者无疑都掐灭了女主角们最后一丝幻想。恶狼暴风骤雨式的摧残和同为花朵的嘤嘤嘲笑，使玫瑰丧失最后一丝娇媚。

　　《黄色壁纸》是一部半自传性的小说，发自我之声，难免会带上受害者的腔调，吉尔曼亦是，她极尽残忍的剖析自己曾经生活的细节，走出梦魇后又强迫自己回归黑暗，一点点再现自己处于特殊时期——产后特殊的空间状态和心理状态，与现实脱轨的是，吉尔曼挺过了这段身心被捆绑在牢笼的难捱时间，而“我”没有，我走上了最终的思想破灭。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尤其处于雌性荷尔蒙泛滥的阶段，青春期，月经，产前后，任何一种微小的事物，一朵花，几何图案，污点，黄色壁纸，红色树叶，都可以激发她们的恐惧，哀愁，欢欣。这造就了她们瑰丽的幻想世界，亦导致她们比男人多了许多他们无法理解的精神上的苦痛。所以我喜欢女性书写，她们用比雄性生物更敏感的触觉嗅觉去感知世界的悲喜，把绮丽的思绪织成锦绣文字，极具个人化与人文性，而自己写自己，女人写女人，则更具有撕扯内心，柔软但又丰富的感染力，吉尔曼这两点都占了，所以《黄色壁纸》艺术魅力的持久毫无疑问。记得小时候有段时间住在乡下亲戚家，墙上有斑驳的裂纹和形态各异的污渍，我有时候会在床上呆一下午，看着它们，想象着有个小人像穿越迷宫般沿着线条穿行，不知出口在哪，遇到死角就重新来过，乐此不彼。所以刚读《黄色壁纸》只觉亲切无比，孩童与女人的思维都是玫瑰花的思维，娇嫩，鲜美，柔软，非刚性，非理性，还好小孩的世界虽然瑰丽无比但却有奇异的逻辑，我不曾自闭亦不曾发疯。

　　文学作品所表达的情感一定是某一类人群的共通情感，吉尔曼将自己的情绪书写成册，回忆是苦痛的，而书写，则是另一种方式的自我凌迟.痛到了极处，又需苟活于世，发疯成了必然。特殊的疯人叙事方式，在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我将它称为，“疯傻文学”，比如《狂人日记》，再如《尘埃落定》，以及这一篇《中产阶级罹患产后忧郁症的墙壁上张贴黄色壁纸的女士胡思乱想以致令人遗憾的患上妄想症的发疯病史》（多么耸动的标题，适合登在所有满足庸人猎奇性的大小报刊上，比如《壹周刊》），狂人之狂与庸人之庸形成鲜明对比，借以挞伐批判颠倒黑白，不明是非的整个处于浑噩迷蒙状态的社会生态。Michel Foucault在他的《疯癫与文明》中说，疯子因其非理性而与资产阶级社会的理想性格格不入，医生介入是为了治愈他们，以便回到这一秩序中去。医生在疯人院中拥有权威并非因为他是科学家，而因为它是具有智慧的人。而精神病学是假科学理性的名义对非理性进行道德压制。据他一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疯人之疯，并不是因为生理或心理机制上出现了异象，而是因为他们其实是一群具有前瞻性的社会规则的挑战者，对体制与整个的或部分的文明机制充满了嘲笑与揶揄，所以诉诸极端的挑战人们忍受限度的手段来发泄愤怒与悲哀。或许在作家眼中，他们才是不正常社会的正常人。再拉到“我”这个异类身上，是的，异类，在既定的社会规则下，父权基本等同了人权，女性是排除在外的，“我”要求写作，思想，自由这些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是不是另一种形式地在要求女性权利，婚姻地位两性平等，创作自由两性平等，社会分工两性平等。而在吉尔曼所处社会，这些想法不仅会吓到简妮，更会使整个社会下了一大跳。他们无法定义这种挑战传统价值观念的异端思想，所以干脆一股脑地把这些称作“疯”，而所谓的“疯人”不得不发疯起来了。所以最终，“我从他的身上爬过去”，多么完美的结局，“我”会被关进疯人院，思想被再次光明正大地被囚禁，而约翰和简妮们继续过他们的正常生活，偶尔会提起那个“CRAZY WOMAN”继而付之一笑，或者，约翰把“我”关在阁楼上，然后他结识一个倔强的可爱的家庭教师姑娘，于是这个故事就从《理智与情感》变成了《简爱》。

　　什么时候，玫瑰不再是狼的玩物，他们可以真正地并肩看这世界，才不会有“我”们发疯，才不会有一堆堆黄色，红色，白色壁纸下呼号不得进退两难的女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猛虎和蔷薇可以做到，而狼与玫瑰，也会，我相信。

　　字数3329，转自月光生了锈，https://book.douban.com/review/6133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