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人》：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牛妞

　　我一遍遍播放《奥赫里姆的少女》（The Lass of Aughrim）。

　　年轻的姑娘怀上了格里高利领主的孩子，她来到城堡门前，请求进入，领主的母亲骗她说格里高利出海了。姑娘到海上寻找格里高利，最终死于海难。格里高利在梦中遇到姑娘，醒来后意识到姑娘确实来过，一路追寻，只寻到姑娘的尸体，最终筋疲力尽而终。

　　弹奏者是爱尔兰古典吉他大师John Feeley，演唱者是都柏林大学哲学教授Fran O'Rourke。弹奏者手中的吉他曾经属于爱尔兰文学大师詹姆斯•乔伊斯，经过修复之后，音色依旧饱满润泽。

　　不知道是不是图中乔伊斯怀抱的这把。但我们确知，乔伊斯不仅写小说，还是小有名气的男高音，熟知爱尔兰老歌。在乔伊斯的小说《死者》（the Dead）中，这首凄婉的曲子勾起了主人公加布里埃尔的妻子少女时期的一段苦涩回忆，将小说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带入人生重要的顿悟时刻，为了这一刻的顿悟，乔伊斯写下了20世纪最著名的几个段落。

　　《死者》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短篇。故事始于莫肯家的年度舞会开始之前，莫肯家两姐妹茱莉亚、凯特，以及她们的侄女玛丽简年复一年，为亲朋好友举办年度舞会，这一传统不曾被什么打断。宾客们大部分都到齐了，唯独莫肯姐妹的外甥加布里埃尔•康罗伊和妻子格蕾塔还未到，令姐妹俩好不着急。加布里埃尔是莫肯姐妹最喜欢的外甥，每年雷打不动，负责餐桌前的致辞。

　　终于，康罗伊夫妇在这风雪之夜赶了来。格蕾塔随凯特和茱莉亚上楼，女仆莉莉走过来，带加布里埃尔去备膳室。加布里埃尔还记得莉莉坐在台阶上玩布娃娃时的场景，他友好地问莉莉是否还在上学，莉莉说今年后就不上学了，加布里埃尔又欢快地问，那么不久时大家就能参加你和某个年轻人的婚礼喽？莉莉突然愤怒地转过头，厉声说，现在的男人们只会从你身上占便宜。加布里埃尔一时不知所措，他一向谨慎稳重，又有些敏感。为了缓解尴尬，擦完鞋后，加布里埃尔起身掏出硬币，塞进莉莉手里，莉莉不愿意收，加布里埃尔也则不予理睬，小跑上楼，嘴上说着：“现在是圣诞时节，圣诞时节”。

　　莉莉的顶撞奠定了加布里埃尔今天的心情基调，他有些懊丧。再加上对自己准备的演讲稿将信将疑，不知道当晚这些文化水平不高的宾客能否听懂自己引用的诗歌，如果大家觉得自己是在卖弄，那么自己将再次陷入像在莉莉面前那样的尴尬。

　　舞会在继续。大家闲聊、说笑、弹琴、跳舞。玛丽简琴技了得，接连弹奏出高难度段落，但并不能打动加布里埃尔，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想起逝去的母亲曾如何反对自己的婚事，叫格蕾塔乡下妞，可是，最后还不是格蕾塔在照顾她。曲终，加布里埃尔的心情平复下来，然而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加布里埃尔心上又添一堵。

　　方块舞就要开始，加布里埃尔的舞伴是自己的大学同事艾夫斯小姐。艾夫斯小姐是个民族主义者，她一上来就质问加布里埃尔竟然用化名在英国报纸上写书评。加布里埃尔想说文学是超越政治的，但是他无意顶撞艾夫斯。几个交叉舞步之后，艾夫斯又热情邀请加布里埃尔夏天去爱尔兰西部度假，加布里埃尔回应说，自己已经和朋友们约好去欧洲大陆做自行车旅行了。艾夫斯问加布里埃尔为什么，加布里埃尔说想接触那几门语言，换换环境。艾夫斯追问，难道你没有自己的语言接触吗？加布里埃尔又说，这么说来，实际上爱尔兰语并不是我的母语。这番对话引得周围人都竖起了耳朵。艾夫斯质问，既然你对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一无所知，为什么不能游览自己的国家？加布里埃尔突然反驳说，我讨厌自己的国家，但他却说不出为什么。艾夫斯小姐甩給加布里埃尔一个西部英国佬的帽子后就离开了。格蕾塔走过来问加布里埃尔他们在争论什么，当格蕾塔知道艾夫斯邀请他们去西部度假后，她兴奋地说自己还想再去看看戈尔韦海滩，却遭加布里埃尔冷冷的回应。

　　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之后，加布里埃尔一直担心在餐桌上，艾夫斯小姐会不会继续嘲弄他。他想着，如果这会儿能去雪地里走走，不知道比待在餐桌前强多少倍。结果，艾夫斯小姐在晚餐前就说要离开。起先加布里埃尔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但看到艾夫斯小姐是快活地离开的，他似乎放心了。艾夫斯小姐走后，加布里埃尔的心情好像突然晴朗了。他麻利地为大家切鹅肉，传递盘子。大家吃吃喝喝，年纪大一点的人谈论着昔日的歌唱家如何了得，年纪轻的人则说今天也有好歌手。布朗先生问，为什么修道士们要睡在棺材里，而不是床上，凯特姨妈重复说，这是规矩，而玛丽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棺材提醒着他们，这是最后的结局。

　　酒足饭饱之后，加布里埃尔聚拢大家的注意力，开始致辞。没有艾夫斯小姐在场，加布里埃尔感到放松。他谈到爱尔兰人民的好客传统，谈到如今受过教育的年轻人，虽然大体是真诚的，却丢掉了好客和人道主义传统。但是接着，加布里埃尔又说，在这样一个让人不禁回望往昔的日子，我们如果仅仅停留于过去，就无法履行生者的责任。最后，他夸赞年复一年为大家精心准备宴会的莫肯姐妹和玛丽简为美惠三女神，邀请宾客们为她们干杯。这是一次成功的演讲，莫肯姐妹还有玛丽简感动坏了，宾客们的好心情也被调动了起来。加布里埃尔释然了。

　　故事到这里，读者也会感到释然吧。加布里埃尔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成功地完成了又一年的新年致辞，传统归传统，加布里埃尔还是流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爱尔兰真正的希望并不在保存着爱尔兰传统和语言的西部，而在欧洲大陆上。这不仅仅是故事里加布里埃尔的想法，也是乔伊斯以身践行的想法。20世纪初，面对英国的殖民统治，爱尔兰民族意识高涨，包括海德、罗素、格里高利、辛格和叶芝在内的爱尔兰文学家，从回归爱尔兰民间故事和凯尔特神话传统当中寻求慰藉，这在乔伊斯看来，恰恰是用华丽语言掩埋残酷事实的行为。乔伊斯义无反顾地离开都柏林。然而，在此后的人生中，当听到有人提起“一贫如洗的爱尔兰”，乔伊斯仍会感到屈辱；他在许多个国家定居过，却从不确定自己会去向何方，在异国他乡，他的所有震世之作都有关爱尔兰。

　　乔伊斯认为自己会去向何方？他想借加布里埃尔之口表达什么？

　　宴会结束，宾客们嬉笑着一一离开，外面的世界，大雪纷飞。玛丽简说报纸上写着，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是的，这无疑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加布里埃尔没有跟去门口，他看到自己妻子依偎在楼梯栏杆旁，侧耳倾听着什么，那是巴特尔•达西在唱歌。玛丽简兴奋地抱怨，为什么达西先前一直不肯唱。曲终，巴特尔下楼来，格蕾塔问达西这首歌是什么，达西回答：《奥赫里姆的少女》，就是大家在视频中听到的爱尔兰民谣。

　　不知是被当晚后半段的愉快心情点燃了，还是因为刚才妻子倾听歌声的背影打动了自己，加布里埃尔在回酒店的路上，感到温暖而喜悦。妻子与达西先生走在前面，加布里埃尔突然感到心中充满了对妻子的爱与渴望，二人过去的快乐回忆涌上加布里埃尔的心头。他幻想着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他能够轻呼妻子的名字：“格蕾塔！”回到酒店后，加布里埃尔心中的火焰被妻子抑郁的面容浇灭了。此时的格蕾塔，心中想的是另一个人。格蕾塔哭着告诉加布里埃尔，那首《奥赫里姆的少女》使自己想起了很久以前唱过这首歌的一个人，那是她在戈尔韦生活时认识的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曾经深爱着格蕾塔，十七岁就死了，为格蕾塔而死。

　　在妻子的整个讲述过程中，加布里埃尔感到羞辱和嫉妒，就在他满怀爱意回忆着与妻子的曾经时，妻子的脑中竟然是另一个人。然而，当他听到，这个男孩是为了格蕾塔而死的，恐惧感俘虏了他。他安抚着妻子，任其睡去。宽容的泪水充盈了加布里埃尔的眼眶。他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爱，也意识到，自己再怎么努力，这份爱大概不及那位17岁的勇士的爱。加布里埃尔感到自己的灵魂正退缩到一个黑白之间、阴阳之间的灰色世界，他看到生，亦看到死，而此刻，生的世界似乎正在消失。

　　接下来，就是整篇故事的最后一段了：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部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只是这样一段话，每次读来，我的心情都久久无法平复。是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花落在生者身上，也落在死者身上，雪花模糊了生死的界限。加布里埃尔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离开，有一天，他也会向西而去，向着死亡而去。 《死者》是乔伊斯对自己去向何方的一次追问，是对他自我放逐的人生的追问。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了答案，但是我想，自己对这篇小说有深切共鸣之感的一个原因大概是，对于我这样一个从18岁起就离开家乡的人，对许许多多后来离开家乡的异乡人，乔伊斯的胆怯、怪诞和格格不入，也是我们的胆怯、怪诞和格格不入，乔伊斯思考的问题，也是我们思考的问题。读过这篇故事以后，我不耽于回望，但也不惮于回望，我更愿意试着去面对和接受自己身上的多重属性。你们呢？

字数：3305
原作者：不過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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