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握红小札：李纨的“寡妇主义”

鸿田

　　寡妇门前是非多。

　　是实话。但我常常想起和这话有关的一些人来，记忆最深的莫过于《祝福》中的祥林嫂来，想起去土地庙里费力捐的那一条门槛来——“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准确地说，以免死后被阎王爷给锯成两半。而别人的未必是恶意的玩笑话，她竟当了真，以致再也迈不过那道厚厚的门槛了。对于人死后灵魂有无的疑惑，其实我想——

　　还是担心自己死后被锯成两半罢。

　　如果是这样，那里面的“我”确实有一些无心之失，不过灵魂之有无的问题，换作谁，恐怕也只能如此。好在祥林嫂终于死了，无论是怀着恐惧或是最终解脱的心，对于她乃至于那些围观者来说，虽然不早不迟地被鲁四老爷谥之以“谬种”，但都意味着一种结束。活着的人至少可以闲闲，等待着新的是非可以开嚼。

　　焦大太爷口中的几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以将好端端的一个秦可卿给埋汰死，其中当然也少不了两府上下婆子们的功劳；而我们的红学家有时也不甘示弱起来，油光水滑的条码头上仿佛正斜插着崔判官的判官笔，大有将几百年前早已在书中香消玉殒的芳魂发还人间之势，也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真难为他在书海里费力的爬梳了。说来说去，还是“是非”两个字。

　　是非也有很多种，有说自己的，比如说商妇话当年车马，我与某某某不得不说的故事皆出于此例，不过到底还是道及他人为多，因为于己无碍，不妨红嘴白牙，开口张家长短，闭口李家方圆，一吐为快了。而说者的心理也如十五吊桶打水，隔岸观火者有之，浑水摸鱼者有之，大可掩却三十六计中的不少条目。而其中，仿佛苍颉先生造字一样，究竟是说是非的大多都是女人的缘故，还是和女性有点沾边的，说起来要特别带劲一些呢？恐怕还是由于女性是弱者的缘故。

　　苍颉先生自己是男人，所以把一些不好的意思，统统地甩给女人了，原本是无可非议的。而另一个原因，想必当时统治者尚是男人的缘故，所以“是非”往往就像阿Q刚刚抓过小尼姑头皮的脏手，偏有一种“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横蛮，但在稍微强大一点如王胡那里，经过几回合的短暂角力过后，照旧拉到墙上去碰了五个头；而在威严的赵老太爷那里，越发地不敢承认自己姓过赵来，有时背后不免还是要嘀咕两句，突然地发现了“儿子打老子”的道理来。说人是非的嘴脸自是如此，也很难怪他们总是在强权面前不发一声，因为强权从来不讲是非，重如泰山，灿如北斗，他只管排头一个个轧去，自然是“天子圣明，小人该死”的叩头声。

　　和上面的秦可卿相比，李纨看来是很少被丫头婆子们的嘴所惦记的。这和她的家出渊源有不少关系，再则，是她和她老爹一对好名字陶溶下的结果。而青年丧夫，确是人生的大不幸，也只好和着眼泪，把自各门前的雪清理干净，而事实上也只能如此，好在上有翁姑，下有弱子，倒也消遣得不少寂寞。

　　而在大观园的诗会中自任起社长来，恐怕还是有一些寂寞的意思在里头罢。做社长不作诗，做副社长也不作诗，在今天看来，也是常见得很。不过，当领导者不作诗，固然是由于诗才不够，同时也为了避免露拙而减少许多无谓的是非，所以她究竟要比当前的梨花教主要聪明一些，而她这个社长除了不动笔之外，其它方面倒是动了不少，几句话就噎的凤辣子没有别的话说，为社里奉献出了不少资金。否则这些少爷小姐们的灵感来时，笔无砚，纸无墨，你想想看，那该有多着急！

　　中国官僚体制的腐败，是由来已久的。有人说：“官阶大小和怕老婆的程度成正比。”这话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的确是有许多官僚，最终被官太太的石榴裙兀自绊倒，弄到后来皇帝也似乎没有多少信心，渐渐把朝纲转移给身边的宦竖之流了，但是这些阉人照旧有人对着和牠吃饭，也有牠的三大姑八大姨，你看九千岁和客巴巴在宫里一对上火，门下也尽翻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那样的勾当。“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历代统治者也善于给自己的权力找上若许借口，上行下效，就他治下的官吏也常常祭出真真假假的尚方宝剑来，通常是刮了小民的血肉，肥了自己的腰腹。总之，上有对策，下有政策，怎么样都是他的理。

　　这很让我怀念大观园诗会里的这位公仆来，她的“寡妇主义”，会不会为当前除主流形势之外的一片烂污奉上一剂良药呢？或许是我病急乱投医罢，坚持寡妇或是寡男主义，大可住公共宿舍；没有官太太们的制衡，大可不会在珠宝首饰宝马豪宅上去盘剥小民们的血汗，岂不是一举多得？然后也只能这样说说罢了，一个官太太倒下去了，百个官太太就像追着信儿的苍蝇密密麻麻地给叮上来了，那势必要费上数十份的珠宝首饰宝马豪宅才能摆得平，看来，还是只给他们一个厉害的官太太最好。一个厉害的长寿的官太太，可以说是小民们莫上的福气。

　　李纨的寡妇主义，看来也仅仅只是独善其身而已，这的确是最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照旧是不甘心的事为最多。而大观园到底也不是理想的避世之所，而这样的大观园，最后也只能停留在作者的想象里，它意味着年轻时那些不曾磨灭的纯真和美好。

　　一样也包括这位似乎不再年轻的李大奶奶，在太虚幻境那些古怪的册页里，这位李大奶奶的命运倒和范进的老娘有些相像，这也是中国大多数父母的命运，因为孩子意味着希望，意味着血脉的延续，所以不惜一切将所有的苦难肩负起来，将那些幼小的生命，送到高处去。这里面所隐含着的一种坚韧的爱和力，惟贫穷而愈见其深沉，惟困苦愈见其博大矣！我相信这些都不应该是判词和曲子中所要非议的那些东西。

　　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只要扯淡的嘴巴们还在，是非也不仅仅止于寡妇门前。而现在的新闻媒体，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是非之地，不够丑陋的就来一些夸张，不够夸张的就来一些出格，它在娱乐，也在愚弄，它让人们疯狂，也让人们麻木，这是整个工业时代我见过的最为无聊的事。

　　只因为它喋喋不休的大嘴巴总是有选择性地俯向着冲击那些最接近于泥土的人类。

　　总字数：2075
　　作者：刀叢中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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