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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上的作业,从文本内部推出作者的政治倾向也算是一个比较有趣的对读解思路的尝试。
在对老舍《离婚》的研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叙事手法其实是其中复调叙事的运用,老舍以自上而下的方式,通过“把人物都拴在一个木桩上”,完成了一种现代性的书写,也即对其实验对象——北平的中产男女,通过各种变故的不断刺激从而得到其反应结果,来表现五四之后民国政府治理下的民间思潮之杂乱。然而,这种复调叙事却降隐含作者置于了一种看似“客观观测者”,实则“操纵者”的位置,不经意间透露出了老舍戏谑众生背后的个人保守倾向。
《离婚》中的复调叙事及其作用
《离婚》中,作者将主要人物放在了角色老李身上,可以说整个故事是围绕着老李在妻子是否要来北平,如何和妻子在北平生活,逐渐在妻子到来之后产生的变故中无法忍受北平的生活,最终离开这样的情节中展开的。但是我们在阅读后也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发生在财政局的几位科员和其家属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完全映衬着老李的故事线,而是以一种平行的方式缠绕在老李故事线的周边,不断作为外界变动,和老李的故事产生互动,并且形成了巴赫金所谓“多个声部”的和声。
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说明该点的范例:小说第二章,老李应张大哥之邀赴张大哥家吃火锅当中,二妹突然出现打断了作者从老李视角的叙述,转而开始以张大哥为主要人物叙述,出现了很多张大哥内部老李不可知的心理活动,而在第二章的第二节,老李开始反思张大哥对二妹的处置方式,并且在和张大哥的对话中出现了很多老李的心理活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火锅席间,因此在此时叙事时间由于老李作为主要描写对象而被拉长了,从而形成了巴赫金“复调”叙事理论中的“微型对话”,也就是作者和主人公之间的叙事对话,作者通过对主人公进行细致而客观的描写,让主人公作为独立个体而展开思考,这种手法在《罪与罚》中也很常见,甚至可以说老舍对老李的处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拉斯克尔尼科夫的处理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另一例子是为张大哥的儿子张天真被抓一事,完全发生在老李和其妻子的安定之后,可以说是非常“具有异质性”地为了延续故事而展开的情节,作为而随之出现的张大哥的失势、老李盘算救出张天真,小赵和张秀真的爱情,丁二爷谋杀小赵,张大哥重归旧职的整个叙事中,出现了小赵视角、丁二爷视角等多个独立视角的叙事,这些叙事出现在老李情节的外侧,老李是不知情的,于是作者又从小赵视角叙述了小赵如何从一个麻木不仁、混世魔王到栽在对杨秀真的爱中,而丁二爷又是如何杀死小赵的(虽然丁二爷这个角色在小说中也非常神秘)。这时候,整个文本呈现出了巴赫金所谓的“大型对话”,也就是具有不同价值观、不同行为取向的人物在一个同时的时空当中产生了不同的对各种认识材料的解读,比如小赵和张秀真的幽会,被丁二爷当成重要材料接受,并且作出需要杀死小赵来报答张大哥的表态,他在遇到等张秀真的小赵后被打发走,其实时间上衔接的就是老李在第十六章和丁二爷交流了丁二爷杀小赵的计划,但是叙事的主要视点在第十六章从丁二爷换为了老李,因而最后产生了只有老李猜到丁二爷杀了小赵的情况,这样的叙事让时空中的平行时间交织,但是却由不同主体的客观体认重现在文本中,很明显是复调叙事的手法。而老李和张大哥、老李的妻子和小赵等人均具有一套完备的思想体系和生存方式,这些元素在整个叙事中的杂糅更是彰显出了其作为“独立人格”在整个复调叙事中和谐共处,相互影响的特性。
之所以《离婚》这一篇仅仅十二余万字的小说中会出现一般长篇小说中比较常见的复调叙事,老舍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现代作家的影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不高。我认为这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同样写作环境下的英雄之所见略同,是老舍刻意创造的艺术手法。老舍在《离婚》中实际想要讲的是中国人在五四后植入的启蒙精神和旧“道德伦理”形成的完整价值观的挣扎和社会百态,因而为了塑造新旧思想的冲突,他就首先制造了张大哥和小李的对立——小说开头是先从一个相当夸张的张大哥形象起笔的,张大哥被塑造成为一个保守主义和庸俗哲学的具象化形式,在他的身上老舍实验了中国的世俗哲学的内在悖论(张大哥通过建立人际关系巩固自己在世俗人人际网络中的威权,但是人际关系只是表象,其实质是利益诉求,因而张大哥一旦失去了可利用性,人际关系就被解除了),而老李则是五四后启蒙思想在文人心中的无所寄托的代表,他不能接受中国的传统庸俗哲学,又在物质上不能脱离他的地主阶级身份,抛弃支撑他的存在的封建等级体系。为了在小说中同时表现这样的两类人物,或者说通过人物来纯化他所要表达的两种对冲而实际彼此不能分离的思潮在一个游乐场般的社会空间中的表现,他必须让这两者具有平等的阐述自己的权力。但是对于老舍来说,批驳旧社会的传统已经不再是其写作的重点,正是因为在当时五四启蒙思潮作为一种异质的内容被强行加入到了中国文化当中,才出现了当时特有的一批信奉启蒙思潮,但是又无法脱离既得利益的小资产阶级,而其所对应的各种特点,这才是老舍极为刻意地通过“离婚”的比喻所阐释的焦点。
可以说,老李、张大哥等一系列形象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人物构建,也就是老舍自己所说的“把人物都拴在一个木桩上”。这一点和在近代较为流行的成长小说,或者革命小说都有不同,因为在成长或者革命小说中,人物是会随着情节的演进不断产生变化的,但是老舍在《离婚》中塑造的角色形象不是在变化,而是在逐步“显现”,这完全和《罪与罚》的构思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其中,除了最终因为拉斯克尔尼科夫在索尼娅的一次又一次感化之下找到了宗教的救赎之外,他一直在拿破仑的哲学和自己犯罪行为的后怕之间进行反思,直至生了一场大病并摆脱了嫌疑,以至于在文中多次出现大段的思考和梦呓。我们在《离婚》当中也可以看到详细描写的老李的意识活动,并且进一步说,老李的人格不是没有变化,而是他人格-行为的变化都是从老舍自上而下的控制中逐渐“演绎”出来的。李长之先生在其评论当中认为《离婚》的一大败笔在于老李对老张儿子被抓一事过分殷勤的态度,尤其是老舍对这种具有坚定理念的人处理得不够自然。笔者不完全反对这个观点,虽然老舍在文中一再强调老李帮助张大哥保张天真是因为他想要做一个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好人,但是其实这个动机不能成立,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和“屈原”一样觉得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而是一个时常纠结于两套生活方式的人,老李在天真事件的底层动机都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自省——不想做一个废物(启蒙价值观的影响,希望颠覆黑暗社会但是却无法做出实际行为),和其对好人没好报的恐惧——不能摆脱传统价值观的朴素善恶论(像张大哥一样的人才是造成社会黑暗的总症结,其实这点老李想到了,但是他并不能脱离这种黑暗社会,他是既得利益者)。我们可以看到这两种构成老李矛盾人格的质素一直作为其行事的动机隐藏在叙事之中,他的所有行为都可以根据他在传统和启蒙两种价值观的动摇作出演绎,甚至连他逃离的行为也只不过是他无法应对这种现代中国人的分裂所出现的。
通过复调叙事的方式,《离婚》中的人物就脱离了传统的人物塑造,而进入了如同陀氏的象征性人物塑造模式,叙述成为一种“人物-事件”的读解应答关系,从而情节就成为了老舍在北平这个实验场上对各种不同思想形态的实验变量,这种手法和《局外人》《审判》等现代小说比较相似,在这个时候人物并不是人物,而是一种思维的象征,人物是为了小说中的一种模拟而去实现的条件,从而作者就要退出附身于某个人物的幽灵形态,而转而成为一个客观的纪实者,将各个“声部”的内容叙述清楚,从而用来展现一种可写之文本,让文本参与到对于社会命题的讨论当中。从而,老舍复调叙事的真正目的便是,通过获取一个旁观者,或者操控者的身份,按照自己的一套预设模拟一次社会实验,从而向读者展现社会中两种思潮的运动方式。但是,这种思想实验又是否真的和物理实验一样客观呢?
《离婚》中的隐含作者
由此就产生了《离婚》的隐含作者问题——老舍在其中是纯然客观的吗?在情节中有其存在吗?从一种辩证的角度看,他不仅是记录者,也是创造者,他创造了这场社会实验,也记录了这场社会实验的步骤,从而其实隐含作者在文本中处处存在。老舍的姿态完全谈不上“客观”,确切地来说,应当称之为“刻意”,对于大部分的角色,他的“刻意”——一种如同物理学的实验,是成功的,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老李陷入的矛盾和张大哥世俗哲学的“(看似)崩溃”,从而老李和张大哥等形象就具有了对应现实生活中经验意义的认识,从而他的讨论就是成功的。
但是在文本当中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例如“神出鬼没”的丁二爷——丁二爷杀死小赵的行为为作者打开了一条出路,让老李不能解决的一系列问题得到了“机械降神”一般的解决,小赵之死也被轻描淡写地合理化了。纵观整部小说,丁二爷处于整部作品男性序列的底层,被妻子抛弃、被张大哥蓄养,终日一事无成,象征民间义气(“自居及时雨宋江”、给自己的小鸟起水浒传中的人名)。这个人物除了最终杀死小赵,没有起到任何叙事上的作用,并且在这样一篇象征结构严密的小说当中,这种人物的出现可以说是不合理的,因为他并不能和现实中的人物对应,他可能只起到了结构上的作用,例如丰富整个男性序列、作为隐线解决张大哥叙事线上的问题。
那么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个有关隐含作者的问题——为何结局是张大哥“不损一毫”的全面回归和老李的回乡避世?作者必然是预先设想好丁二爷杀死小赵的情节,才可能使得张大哥全家脱身的,为什么作者必须让这个结局得到实现?据此,《离婚》当中出现的一个悖论昭然若揭:小赵作为世俗哲学真正的结晶,他比张大哥更“张大哥”之处就在于他不用世俗哲学的仁义道德填充自己的生活,将自己的生活意义依附在这些空虚的表象之上,而是直指其间的利益,利用对人际关系的把控让自己不断掌握实质性的权力和利益,将他人狠狠玩弄,鲁迅之所谓“吃人”的旧社会,本质亦是如此。老舍杀之,成全了作为其表的张大哥的胜利,在其象征系统当中,是在指涉一种将“吃人”本质抽去,却保留其自我封闭的“仁义道德”之表的世俗哲学之上吗?老李最终和丁二爷回到乡村,老舍又借张大哥之口讥讽其必将回归,是否是老舍对于世俗哲学的一种皈依,或者从最基本的角度来说,是承认这种世俗哲学的可行性吗?那么一方面《离婚》构建了老李作为新“现代中国人”在精神上的个人和群体之争、行为上的敷衍和有为之争,点出了这种广而存在的社会现象,但是一方面又给出了一条不切实际的中庸道路——张大哥的道路。
因为在小赵的哲学中,权力和欲望的满足仍然是一种表象,他内心的虚无仍然需要爱情来填充,因而是被隐含作者否定的;而老张的哲学,则是一种认真的敷衍,是一种吞噬个人性和反思性的群体性经验。但老张的哲学并没有被隐含作者否定,只是被老李这个“声部”否定(正是复调叙事让隐含作者脱离了老李而让老李独立了出来),并且即使在天真事件中张大哥的哲学呈现了失效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正是老李——这个张大哥第二,启蒙精神和旧道德的矛盾物,依然受到张大爷的刺激,并作出了反应(这也正是复调叙事背后作者无意识的体现,老李的独立意志实为一种演绎的结果,李长之的批评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认为老李的动机不足),最终老李成为了旧道德的维护者,而机械降神的隐含作者又帮助张大哥的生活回归了正轨,张大哥的世俗哲学没有遭到一丁点的损害,甚至还帮他重新获得了原来的职务,张大哥没有因为他失势时众人的背弃而产生一丁点反思,反而是“新旧交欢,完全是太平景象”。甚至丁二爷最后还被隐含作者比作《七侠五义》除暴安良的英雄——丁二爷也成为了维持世俗哲学的共谋。从而,实质上戳穿吃人的“仁义道德”的反讽要素——小赵,被隐含作者悄无声息地杀死了,留下的是没有出路的“现代人”和他最终烟消云散的“诗意”、“除暴安良”的奴隶、以及大获全胜的世俗哲学。
正是在这个裂缝当中,我们抓住了隐含作者的踪迹。老舍聪明反被聪明误,看透世间百态的他,其实对老李的未来是无解的,对于现代人的未来也是无解的,他没有提供出路。对于张大哥,他认为如果能够撇去世俗哲学背后抹灭个体性的“吃人”性,世俗哲学就是仍然可以维持的,但是这只是一个白日梦,是他的一厢情愿。从而,虽然他的实验对象——北平的男人和女人们在他的实验场中作出了自然的反应,但是也被他设置的变量导向了他所期望的那个实验结果。可以说明,老舍的保守倾向在《离婚》看似客观讽刺,一视同仁,实则有所偏袒的叙事手法中显露了出来。
字数:4585
原作者:JZS
原网址:《离婚》的隐含作者和老舍的保守倾向(离婚)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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