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头阴兽

幽赞

　　江户川乱步，日本推理小说之父，以创作侦探推理小说而闻名，通常被视为“本格派”小说的创始人及领军人。“本格”是日本推理小说的一个流派，注重描写缜密的逻辑推理和严谨的案件侦破过程。与之对应的是“变格派”小说，注重营造诡谲莫测的阴冷氛围和诡异荒诞的变态心理，颇有几分悬疑惊悚片的意味。

　　事实上，乱步的小说中，除了典型的本格推理之作以外，也有不少带有变格色彩的作品。

　　这本小说集就充满“变格”色彩，收录了乱步创作的20个奇异与荒诞的故事，写尽了人心的幽微隐秘，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头阴兽

　　该本以乱步的同名小说《阴兽》命名，且位于首篇，足见其分量。事实上，《阴兽》是江户川40余年创作生涯中仅有的4个中篇之一，也是他中途停笔后又重新启笔的第一篇作品。

　　小说围绕三位主人公展开：“我”，侦探型推理小说家寒川，对犯罪心理不感兴趣，只喜欢描写推理侦案过程；大江春妮，犯罪型小说家，乐衷于探秘罪犯的残酷内心并加以细致描绘；小山田静子，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太太，病美人的模样，有女性的柔也有男性的刚，被“我”形容为“阴兽”。

　　核心故事从小山田静子收到威胁信开始，引发了三人之间的纠葛，后来静子的丈夫被杀害，关于凶手身份的解密几次反转，情节引人入胜，在此不过多透露以免影响阅读体验。

　　比起谋杀方式的设计、悬念迭出的巧思，乱步在这篇小说里诠释的“阴兽”主题更发人深思。

　　首先是凶手的杀人动机，不仅仅是为了利益，还有猎奇与游戏心理、歇斯底里症作祟、对变态的自由生活之向往、玩偶操控欲等，才让他构思并实施了如此繁复迂回的谋杀，仿佛在创作一件艺术展览品。

　　其次是其他主要人物内心潜藏的“阴兽”，譬如“我”明知静子是有夫之妇还是难以控制欲望、违背了道德；“我”帮助静子绝大部分程度上出于私心，一是为了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分享连她丈夫都蒙在鼓里的秘密，二是静子的崇拜与信任令“我”十分受用，三是嫉妒大江春妮受读者称赞，渴望欣赏其丑闻公之于众后的懊悔表情；还有后期觉醒的施虐心理。

　　又如唯一的女性主人公静子，她的婚恋一直不幸，年少时因随意的恋爱态度而遭到男友恐吓，成年后嫁的丈夫年纪大、秃头、有性虐待的变态喜好，让她最终变成了受虐狂，为了情欲、自由及其他不为人知的隐秘而出轨寒川。她心中的“阴兽”属性最为复杂，寒川评价她一方面“犹如在黑暗中随时准备行动的阴兽”，行动起来不亚于男性的威猛；另一方面又是“一头负伤的阴兽”，流露出女性的纤柔脆弱。

　　作者最后给了案件真相一个开放式结局，让小说更加意味深长。正因为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头阴兽，使我们似乎无法傲立于道德的制高点对人物作黑白二分。遭逢际遇的不同催生出各异的心理变化，法律与道德所禁止或唾弃的行为，在当事人眼中或不失为一种救赎之法或病态满足，所谓世事如棋，最难测、是人心。

　　当然，作者绝无为犯罪与罪犯洗白的意图。第四个故事《白日梦》讲的是商店老板因疑心妻子招蜂引蝶，遂杀妻并做成尸蜡，不但陈列在店铺门口，还向围观群众大肆宣扬的故事。商店老板外表衣冠楚楚，涵养十足，但言行举止尽显偏执、阴鸷与疯狂，活脱脱一个加强变态版的安嘉和。从乱步的勾勒中不难看出，他对于这位凶手的态度不含同情与容忍。

　　然而，更让读者背脊发凉的是对围观群众的描写，“围观者忍不住哈哈大笑”，“观众中竟然还夹杂着一个警察！”叙事主人公“我”是看客中新加入的成员，在老板的指引下查看了店铺门口的模型，确定由真人制作而成。但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我”还是放弃了揭露老板的残忍行径。

　　显然，围观群众中一定有不少人和“我”一样，知晓老板并非编故事，但是不约而同选择了“哈哈大笑”，连正义的化身警察亦是如此。相比之下，我们心中的“阴兽”比老板复杂和隐秘得多，也许是惊惧喝退了正义感，也许是从众效应，又或者从杀人犯的分享中获得了快感？

　　怪诞也是一种美吗？

　　《阴兽》整体呈现出一种怪诞诡奇的特征。有情节怪诞，《人间椅子》描写了一个藏进椅子中生活的人；有心理怪诞，《红房子》中刻画了一个以“不违法”杀人为喜好和游戏的人。尤其是第六个故事《大青虫》（一译《芋虫》《烟虫》）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男主人公须永中尉在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但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整张脸几乎完全毁容，左耳被炸掉，剩下一个黑黑的小洞。一道常长长的疤痕，从左眼下面，穿过左脸，一直延伸到嘴角，这疤痕看着就触目惊心，把翻卷的两边勉强连在一起。右脸上，从头顶贯穿到太阳穴，也留下一道蜈蚣式的疤痕。喉咙处有一处深陷进去的疤痕，十分醒目。嘴和鼻子也都早已面目全非。

　　他被炸掉了两条胳膊、两条腿，整个人就像一个被制作残缺的木偶人，让人不忍直视。他的大腿几乎连根被炸掉，只剩下残余的球状凸起，透着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时子把他养得肚皮圆滚滚的，简直就像一个随时就会开裂的熟西瓜。他这木头桩子一样的躯体，真的是十分惹人注目。而且整个身体圆滚滚的，和那种体型较大的大青虫没什么差别，只是颜色是黄的而已。时子曾偷偷地把他比作一个会动弹的肉陀螺。

　　现在的须永中尉，所有的感官中，只有视觉和触觉还没有完全失去。

　　这样的外貌让人毛骨悚然，但和看恐怖片一样，害怕得要命还是忍不住想看，仿佛在剧烈的刺激之下能够获得某种释放与快感。

　　怪诞也能带来审美体验吗？陈后亮在《怪诞也是一种美吗？——西方怪诞美学研究评述》一文中指出：

　　怪诞和丑（尤其在现代艺术当中）就不可能有什么内在的审美价值，因为它们根本无法给人带来直接的审美快感。但卡尔郎强调，否认一件艺术品的审美价值绝不等于说它没有艺术价值，就像美的东西不一定是艺术，是艺术的东西不一定美一样。区分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是正确理解和评价怪诞艺术的关键。怪诞艺术不能带来审美快感，但却可以带来其他快感，比如认知的快感和怪异的快感，这些正是它的艺术价值所在。

　　这段论述很好地解释了《大青虫》带给读者强烈冲击的原因以及它的艺术价值所在。第一，须永中尉的伤残程度刷新了人们的认知，难以想象一个全脸毁容、四肢全无、丧失了听说能力、只剩下视觉和触觉的肉球竟然能够存活，不禁想象如果将其应影视化该是怎样一种异状，这种狰狞的异状刺激感官、产生怪异的快感。

　　第二，乱步塑造这一形象绝非为了怪诞而怪诞，他是矛盾的集中体——残缺不堪的身体与不曾失去的自尊，几乎丧失殆尽的交流行动能力与情感表达的愿望，强烈的生理本能与为人的操守理性；还有照顾他的妻子，陷入了理智、爱与欲望矛盾旋涡，艰难挣扎。篇末须永中尉从容自杀，将整篇小说推向最高潮，又在高潮后迅速落幕，配上乱步不俗的语言驾驭能力，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怪诞形式包装下的人性探秘与社会问题探究，正是它的艺术价值所在，也是这部小说集的突出特色。

　　出版编辑方面

　　封面设计得不错，面具、椅子等元素暗合了选录的小说篇名，整体透露出神秘与奇异色彩，很符合这本选集的主题——“20个奇异与荒诞的故事，写尽人性的幽微”。

　　一个不足是没能插入导读、前言或附录，介绍：小说选录标准，江户川乱步的生平和创作情况（创作背景环境、文学史地位影响、创作年表、代表性主题、艺术特色等），该本与其他选集相比有何新意或特色等。方便不熟悉江户川乱步的读者更好地阅读。


　　字数：2883
　　转自：刘与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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